耿介

我要吃饭

【茂灵】真心逆流

预警:灵幻新隆死亡为前提,24✖38,全文3w6+,极致柏拉图纯爱茂灵,除此之外全部cb,乱糟糟写了很多,发生在全篇和公式书后。

花泽辉气第一人称主视角,带下划线的是影山视角。一直很喜欢这个从开篇穿插到结尾的男孩,热情、乐观,还带着天然的憨直?而且他是真的非常敬佩影山...于是就自己补足了对他的一些想法,也最终选择用他的视角讲故事。影山基本全部指mob,摆脱全知视角很有意思)从开播一直写到现在,完结在告白篇前,也算是我对于这个喜欢了四五年的温暖作品的表白。我也希望给他们一个答案。

 

 

  十二月十五日是忙碌而平平无奇的一天。如果说我对这一天还有什么特殊的回忆的话,应该就是在天黑之前堪堪想起来了给我的高中老师发一条祝贺生日的短信。桃李女士是我高中时期对我最好的老师,我学习上取得的成果一半都要归功于她的赏识。前几年我都会在当天凌晨发送祝福,但最近迫于期末考试压力,一直挣扎在书的海洋里,竟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呼……幸好,现在应该也没有算太迟,老师看见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转着手中的笔,静静等待着老师的回信,也趁机借此刻休息一会儿。


  我抬头看向窗外,冬日的阳光总是早早就消逝了,外边是一片黑压压的夜色。恍惚片刻天地间竟已经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大雪,天气预报中能够卷携半个日本的寒潮如约而至。在东京市我便需要穿毛衣和棉袄,不知道另一边的调味市温度怎么样?老爹老妈再过两天也会从国外回来过年,提前帮他们看看天气吧。

  图书馆里有些小小的躁动,不知道是因为下第一场雪的缘故还是什么,此刻我目光中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了雪景。我收回视线,内心难以抑制地期待起不久后的新年假期——回到故乡,去探望老师,和老朋友们重聚,然后在相谈所里说不定可以煮起汤锅——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屏幕亮起。老师的回信已经到了:“谢谢你的祝福!辉气在马上到来的新一年里也要加油哦!天气阴冷,多注意身体。你永远是老师最骄傲的学生。”我好好读了一番老师的回信,心底好像被暖热了一块,多日的疲劳仿佛都一扫而空。我立马将它设置为了我的重点信息。

  我划回主屏幕,看见影山律给我发来了一条消息。是学习生活上的问题吗?大家升入大学以后,这种彼此求教的时刻也常常发生。我想也不想地点开了信息——

  “花泽君,很抱歉通知你,灵幻先生今天不幸遇难去世了。我很难过。”

 

  

  我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冰,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难以言说我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总之冲出来问律君发生了什么。他告诉我灵幻先生是不幸遇到了车祸,在今天傍晚从相谈所回家的时候,突降的大雪和极短的可视度使一辆小轿车失去控制,撞上了正在按绿灯过马路的男人。大街上路人稀稀落落,但还是有人将照片发到网上,而认识灵幻先生的市民又不少,所以甚至在警方还没有确定身份之前,律就先在他们的家族群里看见了血滩里的灵幻。

  一阵镗镗踏踏之后我顶着满头大汗站在图书馆外边,因为跑得急没有穿棉袄,在无边的大雪和夜色里逐渐感受到久违的寒意。洁白轻盈的雪花落到我脸上,温柔地融化消失,与我和世界告别。我终于放开声音和律打电话。

  

  那……影山茂夫呢?我冻得哆哆嗦嗦地问。

  

  “我第一个通知的就是哥哥。”律告诉我,“哥哥已经在回来的飞机上了。”

  然后他没有再说些什么,我们两个陷入到一种沉默里。这不是无言的尴尬,而是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灵幻先生走得实在太突然、太残酷了。

  律说他还要再去通知其他人,在哥哥回到调味市之前。我怔怔地挂了电话,手已经冻僵了,但永远消化不了这样的现实。我好像听到了灵幻先生的声音——那还是在暑假我们最后一次碰面的时候:“好好生活啊花泽君,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和我讲哦!冬天见!”

  真是一个不像样的告别啊。我想起当时穿着休闲衬衫的灵幻先生,和站在他背后一起朝我挥手的影山茂夫,两个人脸上弥漫的笑意让我也笑着朝他们大声告别。影山和从前相比变了很大样子,依旧有些腼腆,但走在哪里都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我曾经打趣他有少女漫男主的味道,他笑着状似不堪其扰地朝我摆摆手,在我的窃笑中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从年少的中二时期开始,我就一直将影山视为我最重要的朋友和最向往的目标,当然也包括他那位很难令人印象不深刻的师父。我亲眼看着影山茂夫一步一步改变和成长,一直到现在这个有些沉默但更加沉稳温柔的青年。这个夏天我们还聚过很多次,像兄弟一样拍拍彼此的肩膀,我也骄傲地将他介绍给我的新朋友们,毫不含糊地说看见没这位就是跟你们说的我的偶像。不论是谁都会承认,影山他现在是一个随和可亲、努力又可靠的人,他良善坦诚,像阳光或者是白雪,大家在他身边都会慢慢被真诚打动——

  然而这些样子的影山突然像一栋被爆破的大楼一样在我眼前崩裂,笑容裂开、眼角崩断、一切的影山茂夫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哗地坍塌出里边的无边的恐怖来。

  我不可遏止地想起了那个不愿提起的噩梦——“影山茂夫”站在台风中心,面目模糊不清。他像一团吞尽世界的黑色的大火,带着尖啸与沉默,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我。我挣扎着望向他,却差点被绝望和黑暗吞没。


  灵幻新隆死了。影山茂夫会如何呢?


  我终于僵硬地扯起来自己的胳膊,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出于什么原因,浑身像凝固住了一样,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哈出一口热气升腾在大雪里,不断揉搓自己取暖,终于后知后觉地更加明白了律的沉默。

  我拿出手机,订下了最快回调味市的机票。

 

  当天晚上在雪停之前,我就已经急切地赶到了调味市,万幸没有因为大雪而导致航班取消。我在半夜一两点的机场叫来车狂奔向医院,没有多少行李,甚至算是两手空空。很难说当时我是一种什么状态,因为凉意把脸庞缩进羽绒服里,又被内心的焦灼炙烤得根本无法思考。我既茫然又慌乱,可能是太长时间平静的生活使我飘然了起来,如今在巨大的冲击面前显得仿佛一个幼稚的孩童。

  我在出租车上不断平复呼吸,明明没有奔跑却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引得司机师傅不断询问我的状况。我很好,身体上没有任何问题;我只是非常非常害怕,我不知道我将会面对什么,我害怕回去以后就要面对一场久违的暴雨狂风。影山,影山茂夫……我蜷缩在他诡谲的阴影之下,眼前又是无穷无尽求救的人们,而我将将撑起一个孱弱的护罩,就被他无情地弹破。

  我不会在这样的他面前退缩,因为我早已决定守护我们的生活。但是那太疼了,当年的痛苦隐隐漫上我的身躯——太疼了,大家好不容易有了快乐的结局,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了。影山茂夫,我在内心久久地呼唤这个名字,拼尽我一切的意志祈祷他不要暴走。

 

  

  我就这样带着阴云赶到了灵幻先生所在的医院,战战兢兢,出乎意料又如释重负地发现周围一切正常。

  我在急救室的门口看见了影山茂夫。有很多人都在这里,我认识的、没见过的、急着拿到第一手新闻的……粘稠地围在楼下,被护士轰都轰不走。我推开拥挤的人群,被芹泽先生引着向病房走去。世界就像一个被按下了静音键的画机,我的脑子里完全容不下更多东西——只是在等待着我的宣判。朋友们聚在急诊室的门口,而我的目光飘飘荡荡,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影山茂夫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脸色也十分憔悴,我俩的狼狈程度半斤八两。他本来还在北海道旅游,打算圣诞节前就回来,谁曾想突然出此噩耗。万幸他看上去还算平静,抬头和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又继续沉默地坐在长椅上。

  万幸,万幸……我长出一口气,内心的巨石稍稍减轻一些,继而才像还魂一样听到了周围的喧嚣。小留抽泣的声音伴随着楼下的哗然传进我的耳朵,芹泽先生忍不住苦涩地叹气,小酒窝忽明忽暗地浮在空中,律扯着他的哥哥在说些什么。我的内心在此刻终于安定下来,随即被压抑太久的悲伤迫不及待地涌出,像终于呼吸到氧气一般放肆——我的眼睛掠过人群,看向最后面的急救室的房门。世界在此刻又归于寂静,灵幻先生就沉眠在那扇门之后。

  此刻距离凌晨还有十分漫长的时间,大雪像是在下又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停了。我们被浸泡在名为死亡的湖水里,每一口呼吸都犹如刀割。这是我们的至暗时刻。

 

  十二月十六日是一个晴天。我在那间熟悉的相谈所沐浴着阳光醒来时,一瞬间不知道今夕何夕。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导致我脑子到现在都还有一点晕乎乎的感觉。

  昨天沉默的影山茂夫还是在我心头惴惴不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沉郁的他了。影山茂夫读完大学后,与选择继续升学的律和我不同,独自去世界各地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从那时起每次碰面我都会见到一个越来越通透积极的影山,像是被旅途的风尘不断打磨,越发显现出他莹润的本质。影山茂夫会坦诚地告诉我们他旅途的故事,在大漠里用超能力求雨,在深林里对抗超级马蜂,雪山上停滞雪崩被登山队抛起欢呼,开着超能力护罩潜下深渊和鱼群问好。他二十多岁过得精彩无比,早就是我们聚会上的主角,每个人都津津有味地听他把经历娓娓道来。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还全都是那样的影山,再平凡的衣饰都阻挡不了他的魅力,亮着眼睛告诉我们他见过的一切风景。这样的影山茂夫说什么我都会信的,我当真是佩服极了。
  我从回忆里抽出身来,苦痛的现实要把我压瘪。我有多佩服乐观的影山,就有多害怕如今沉默的他。其实我也不知道见到什么样子的影山茂夫才会让我安心,但是我知道曾经的影山是永远也回不来了。再想让我们欢笑着听他讲简洁却美丽的故事,简直是梦一般的光景了。我们只能祈求他看开一点,至少撑不住的时候叫我们去帮他一把,至少多多珍惜他还拥有的东西,别总是闷在自己心里。

  昨夜我们几个人在痛苦中捱过,疲惫的奔波和极致的紧张把我打倒,又或许是真正感冒了的原因。还有小留,她没有可以御寒的超能力,见面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地吸起了鼻子。芹泽先生说影山茂夫用超能力把状态不好的我们先运回相谈所,叮嘱我们睡醒后帮忙整理就好,随即又赶回了医院。

 

  

  我们彼此商量了一下,决定要把灵幻先生尚未完成的委托一件一件地处理好。年关将至,估计是因为清扫和祈福的原因,有一大堆事情还等着灵幻先生搞定。在暗田留的带领下我们兵分好几路,帮忙抓猫捉狗、除去一点点微小的灵、帮奶奶屋外的神龛除灰……整整一天我们都在做这些事情,踩着前一夜下的脚踝深的积雪,在雪地里居然忙碌得冒出热气来。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下一家,看着群里大家在叽里呱啦地交流进度,律又把刚急急切切赶来的铃木将拉进了群。影山茂夫也在这个群里,但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们都默认这个时刻他应该留在灵幻先生身边。我还是有一种朦胧的模糊感:灵幻先生真的不在了吗?如此突然又如此不讲道理。明明日程单上还精密地列着接下来每一天的工作,大大小小的委托本来可以宁静地等到他的主人。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现在走在这里的就应该还是灵幻先生,穿着风衣系着围巾,吸着鼻子走到他的老客户家里。

 

  

  迎接我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我敲门的时候她从隔壁赶过来,看样子像是在和某种推销商讨价还价,手里还提着刚买的水果。我把灵幻先生的名片递过去,简洁地告诉她事情的缘由。这位老顾客其实一直拜托的是很小的事情,用抵得上一顿好饭的钱拜托灵幻先生帮她搞定难缠的房东、处理不讲卫生的邻居矛盾,帮她修好看起来有恶灵但实际上是故障了的煤气管。而后我有些生涩地拧好了她家的热水器,虎口微微发麻,顺手处理掉她背后的一只倒霉鬼恶灵。我告诉她已经搞定了,如果以后还有委托的话,可以继续拨打相谈所的电话,一定会有人接的,不过应该得过了这个冬天。

  委托人把我送到门口,非常感谢我的到来。随后她让我稍等一下,从屋里取出一个漂亮的礼盒——我连忙摆手要跑,她抬手拦住了我:“我过年就要回家了,这个房子也到期准备归还。本来是想规整地还给房东,这次请灵幻大师吃个饭来着……总之一定要收下,我真的很感谢灵幻先生。”她靠在门口看起来想笑又难过:“说起来也好笑,我的吵架技术还是和他学的,灵幻大师教训我房东的样子简直永生难忘。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低头接过那个礼盒,沉甸甸坠在手上,还认真打了丝带。“我明白了,我会带给灵幻先生的。”我和她挥手告别,知道她一直看着我离开。

 

  

  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完成了小留分配的任务,提着礼物慢慢地走回相谈所。这个不大的事务所此刻塞了不少人,温暖和悲伤同时涌上我的心头。我把女士的礼物盒、奶奶的一束干花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挤在茶几上,那里早已摆满了很多凝结着哀伤的礼物。我们每个人两手空空地出发,沉甸甸地回来,很多人在和灵幻先生遥遥地告别。

 

 

  十二月十七日,我从很久没住过的家中醒来,早早地就赶往相谈所。我们的任务还有一些没有交代完,今天影山茂夫也会过来帮忙,而且听他说灵幻先生的家人也在赶来的路上。

  我们几个在相谈所碰面,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融雪时刻的天气总是让人难以忍受,但开起暖气的相谈所温暖得令人舒心。这里和我记忆中几乎没有分别,从我们十四岁开始,灵幻先生的事务所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哪怕他在纷纷扰扰之下又换了几回招牌,留影墙上的照片一换再换,到了老顾客都要吐槽他是不是太死板的地步,这方小小的天地还是它原来的样子。影山催熟的小番茄还长在墙边,萦绕着抹茶和客户香烟味的沙发还摆在原处。这里像被时光暂停了一样,甚至影山茂夫离开几个月后回来,还是能熟门熟路地找到他们的零食和茶具。

  影山把脸围在厚厚的衣领里,能看出来他疲惫极了,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他应该是一直陪着灵幻先生,直到今天要作为弟子接引灵幻一家。

 

  我拍拍影山茂夫的肩膀,示意他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我们都很担心他现在的状态,但是比我最初的胡思乱想已经好上太多太多。我转身刚想问小留今天的安排,却见她正在把灵幻先生书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安放进收纳箱里。

  “暗田!”我叫住她,非常疑惑:“你在做什么?把这些收起来做什么……”

小留回头看我:“灵幻先生已经走了,我在把他的遗物收拾好啊。而且我查了一下,相谈所的年租也快到期了……芹泽君正在考虑接下来开去哪里。”她坦诚地讲:“龙套说先让芹泽先生经手一段时间。”

 

  可是我却愣在原地。有人说我是一个对于情感有些迟钝的人,在这些事情方面甚至看上去有些呆笨。我确实还是没能完全明白灵幻先生离开的含义,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对影山的担忧,还有昨天感慨“灵幻先生真辛苦啊”一直到现在,我才是对这件事情最茫然的那一个。灵幻先生好像还在我身边,为什么大家已经确定冷酷的死亡、已经能够接受他的离开了呢?

  死亡和离去到底是什么?

  再也见不到一个人,他的东西开始慢慢减少,相谈所换成别的主人,从调味市飞去东京、京都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大家应该再也没有能高兴地聚在一起的时刻了,我梦想的那一顿热闹拥挤的汤锅聚餐已经化成了泡影。我回故乡还有什么意义?既没有父母在这里,大家也各奔东西,能让我闲适地坐一下午的相谈所也要消失了。我们像是被拔掉了一颗铆钉,无由地让我断开了一些珍贵的联系。

  小留看看我,快走过来交给我两个纸箱:“别太难过,芹泽先生说他见过灵幻先生的愿望,想把相谈所开大开好。”她轻轻地笑起来:“我们一定会帮他忙的。目前我们想搬去东京,龙套、律还有你都在那里,我也可以从隔壁跑过来工作。我们以后在东京相聚吧。”


  我垂下头,眼睛好像能看见那场缺席了的汤锅热腾腾的水汽。

 

  

  说话间影山茂夫起身,把厚厚的棉袄又重新穿回身上,接着电话准备去接人。不得不说,影山家和灵幻先生把他教养得很好。他之前说过灵幻先生教了他太多太多,为人处世、结交朋友、办事工作,现在都形成了影山自己的一派风格,坦诚真挚又可靠认真。也是奇怪,人们说徒弟往往会随了师父的性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是分的清清白白的两个人,谁也不像谁。

  我看向旁边照片墙上的灵幻先生,男人笑着的面庞飞扬在每一张照片上。其实还是很像的嘛——在他们两个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可以透过一个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灵幻先生教给了影山茂夫很多,但我觉得独独没有教他告别。或许灵幻先生自己也还没学会如何温柔地作别吧。

 

  影山茂夫去办正事的时间,我们剩下几个又开始忙碌起来,忙碌应该可以忘却悲伤。我帮小留收拾文件,脑子里总有几个小人在来来回回地转悠,上演了很长很长的一部电影。

  影山茂夫最终定格在一个比灵幻先生稍高一点的位置。他在很多人的鼓励下换过不少发型,但无论剪成什么样子最后似乎都会回归那个熟悉的锅盖头。他和影山律站在一起,谁都会感慨真是长得很好的一对兄弟;而与律君那种张扬一些的帅气不同,影山茂夫更加内敛,没有多少明艳的衣服,后来会把我的推荐委婉地拒之门外。离开学生时代的那身黑校服,我见到他时总是穿着配色简单的兜帽衫和牛仔裤,与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青年没什么不同,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朝气蓬勃。

  他早在高中就决定了自己想外出看看的意愿,于是灵幻先生偶尔会用自己的名义接一笔大单子,处理完后他们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影山在灵幻先生的保护和引导之下慢慢攒了一笔钱,走上了他向往已久的探索冒险之路。很多时候只有他自己,灵幻先生闲下来会和他一起去,而我们都回来时就会一起去近处郊游。我一直觉得他们会永远永远这样走下去的,永远有一个男孩在世界上行走,而我们故乡的相谈所总会有他的位置。我十四岁这样,二十四岁是这样,我觉得再过五十年也是这样。

  和初见时那个甚至有些阴柔的影山茂夫相比,他如今早已活成了自己和大家都期望的样子。在夏天我们几个男孩一起打球的傍晚,我总是能发现不少人会偷偷看向这边。尽管影山的球打得还有点笨拙,但是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注目——我当时由衷地感慨着,然后就见到下班的灵幻先生从另一边的路上绕进球场,把刚买的汽水和零食递给我们,笑着问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我承认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十分美好的时刻,还没有生活和成人的忧愁,最好的年龄和最好的朋友们一起在亲近的人旁边放肆玩乐。灵幻先生会把灰西装叠着挽在臂弯,在暑热里单穿一件白衬衫。而刚放下球热气腾腾的影山茂夫走到他面前接过东西,垂着头安静地听他说话。

  我吨吨地喝光影山递来的汽水,转头看见了苦瓜脸的律和笑着捶他的铃木将。

 

  日头西斜,把我们从灰尘和杂物中拯救出来的是回来的影山茂夫。小留和赶过来的律挤过去问今天的情况,他只是垂着眼睛,说灵幻先生的姐姐对他很好,沉默地签完了所有的证明。而姐姐没有瞒住的父母忍不住哭泣,在医院不愿离开,让影山君先回来了。“他们说想和师父再呆一会儿。”影山茂夫没有再多说什么。

  律给他递过去热水,我们劝他先睡一觉休息一下,毕竟影山眼里的红血丝让灵幻女士看了都心疼。影山点点头,蜷在那张小沙发上终于阖上了眼睛。

 

  我收拾好柜子里的杂物,将沉重的纸箱搬到门口,在夕阳中意识到影山君已经靠在事务所的沙发上睡着很久了。暗田留还在另一半窸窸窣窣地整理,头也不抬,一句话都不说。我慢慢踱步到灵幻先生的办公桌前,日历上标红的日期原本是我们几个陆续回来的日子。我看着旁边墙上还没收走的照片和世界地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地图就莫名其妙地贴在了这里,而且再也没有摘下过。我以前从来没有研究过它。

 

  那张地图右边是日本部分,大大小小花里胡哨地贴上了许多颜色不一的圆点;左边是世界地图,除却两三个鲜艳的圆点外,其他的都是蓝色,安安静静地分布在世界各地。

  “啊……这些,贴黄色的地点是灵幻先生接过的大委托,红色是接下来的安排,绿色是他和我们一起去过的城市……”小留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小声地和我解释:“蓝色……蓝色是龙套去过的地方。”

  “哇……”我无声地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影山他已经去过了这么多地方。城市、大海、沙漠、雪山……一个个蓝色圆点安静且骄傲地待在地图上,昭示着它们主人的见多识广。

  影山君当年说他要当一个旅行者,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世界。我对此万分理解,并且也向往无比。在我们超能力者的眼里,世界和众人本就与他人截然不同:生命在力量之下脆弱得像一根稻草,地位、声名和欲望又简单得仿佛弹指可得。我迷茫的时期里天天都在胡思乱想——该怎样与世界相处,割舍我的天赋去做一个普通人?或是发扬它,然后同众人割裂?我两边都想不明白,于是过了一段十分混乱的日子。在第一次见到影山并大败之后,我虽羞耻,但却如蒙大赦。跟随着他的背影,我逐渐认清了自己和世界的本质。

  我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超能力没办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完成愿望需要依靠自己的努力。

  我以前同影山聊过这个问题,带着轻松和坦诚;而影山思考了一下说,他也要感谢他的师父。那时我们两个是什么心情呢?我佩服他的简单和直率,他一定也没有别的忧愁。那时我们是如此确信——我们也会像世界上的所有人一样,拥有平凡但真挚的幸福,超能力只不过是锦上添花。

  影山,现在的你又会如何想呢?我仍然信服灵幻先生的教诲,但我从头至尾不知道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你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生命、时光、感情和万物,在你眼里是什么呢?于你来说,我们是否太过渺小,又是否弥足珍贵?

 

  

  我从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反反复复甚至是鞭策地告诉自己:影山茂夫还是那个影山茂夫,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可是现在我还是发现,我们很多人都在透过灵幻先生的眼睛去看影山。灵幻先生确实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教导者,我们认识的那个再普通又再励志不过的影山茂夫,或者说在灵幻先生的眼里会永远是这样。可是当他与影山茂夫的锚点断开,我便再也无法忽视影山君内里恐怖的力量。那个雪夜里我为自己的背弃羞愧不已,千千万万遍要求自己去像往常一样对待他——但是我自省无数次,最终得到的结果仍然是:我会一如既往敬佩影山,尊重他,信任他,而一旦影山爆发,我可以为了拦住他做到一切。

 

  我不可置信地反问自己:首先,为什么会觉得影山会爆发?

 

  那个夜里我甚至不敢看影山茂夫的眼睛。我好像背叛了我的朋友。我明白,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他再次爆发的可能,那些担忧原来根本不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可是现在我有了这种忧虑。哪怕只是一瞬,哪怕我愿意帮茂夫承担,但是仍然回不去了。这道虚无的裂隙,突如其来地横亘在我们和他之间,影山茂夫带来的阳光和真诚,此刻都变成了悬在我头顶之上的达摩克斯之剑。我完全不知道现在的是一个怎样的影山茂夫,好像他直接缺少了一块灵魂似的。我该怎样去面对他?我该说什么,聊什么?现在看着我的那个青年,是影山茂夫还是别的谁吗?这次又要靠谁去拉回他?

  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停不下自己的害怕和揣测,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恐惧又带着预兆地等待那个时刻到来。

  有什么能挽回呢?我远眺向窗外的夕阳,随后目光又落回窗前。

  

  除非灵幻先生回来。

  

  倘若灵幻先生此刻推门进来,那之前我所有的想法都可以立马崩塌,甚至可以当成一个笑话被自己摆摆手忘掉,然后一身轻松地回家,在过年兴奋不已地和大家重聚。只要他回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回归正轨,影山仍然是那个影山。

  但这不可能。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我休息结束准备继续收拾,久久未动的影山君也活动了一下腿脚,应该马上就能醒来。三天了,他终于在这里得到了安眠,即使醒来并不会如他所愿。

  但是我久久不敢安眠。

 

 

  灵幻先生的死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太苍白了。

  十八号那天中午我去医院陪着影山君商量后事,同时接到了警方送来的报告。灵幻先生的手机里还留着影山茂夫当天下午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时间点就在出事前不久,但是仅仅只有半分钟,询问影山也没有给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灵幻先生确实是出于意外而死亡的,没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来害他,也不是因为故意的寻死或者出气而导致。那个司机是个忙碌了一天的中年人,在大雪里刹车失灵打滑,撞到了走在路中央躲闪不及的灵幻先生。我帮状态不好的影山接过警方的调查报告,也替他答应了下午去警局和那个司机见面。当天晚上影山回到相谈所,平静地告诉我们: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可怜的大叔,整个人都被打蔫了一样,流着泪向他道歉,并且表示一定会按我们的要求赔偿。

  

  可是我们又能怎样要求他呢?他因为倒霉惹上了天大的后果,纵使倾家荡产,灵幻先生就能回来了吗?我们该怨恨他吗?我们要诅咒他吗?如果不能,那我们又能把悲伤放到什么地方去呢?

  警方给出的报告被我捻着看过很多遍,薄薄几页纸,好像有霜降临在上边一样,冻得我指尖发寒。很难想象这就是一个鲜活的人的一生。我在成长之中的无数次危机时刻曾经沉沉地想过:如果我或者谁在此刻重伤濒死,那会怎么样呢?很显然,我的同伴会流着眼泪打倒我们的敌人,会向敌人怒吼,在结束一切之后为我献上花束,认为我是正义的伙伴;或者是竭尽全力地追逐凶手,我淌了一地的血,但是还是强撑着告诉他们不必为我忧伤,吐着血说一定要成功啊——

  

  而此刻粉饰的死亡在我眼前被打破了。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一个人就是这样简洁甚至是干净地消亡了,没有一个人察觉得到他死亡的前兆,没有一句遗言,没有一处不甘。什么都没有,没有可以泄愤的敌人,没有朋友抵死相助的坚持,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一句告别。灵幻先生的确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连化成灵的一丁点力量都没有,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这样被干干净净地斩断。那被留下的我们要怎么办呢?大叔因为害死了人绝望得比我们还撕心裂肺,所有的报告也都已经指向了终点,再高超的仪器也拉不回已经离去的灵魂。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明明是我们这些动动手指就能化解的难题,说不定星野都可以救他于危难,但是那时候偏偏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凭什么可以就这样简单地带走一个人?为什么会是他?凭什么我们要忍受这样的结局?

  “大家,请先好好地活着吧。”影山茂夫最后沉静地说,他好像要融进夜色里。

  我看见小留哭到红肿的眼眶,小酒窝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我们每个人都在心底呼号。如果有神明能让时光倒流,请让他从风雪中回来吧。

 

  

  这是灵幻先生离开的第三天。明天我们定好了去神庙为他祷告,然后下一天就举行他的葬礼。我和相谈所里的大家挥手告别,叮嘱感冒又眼肿的小留注意身体,带走芹泽先生的一些文件,走上回公寓的路。连着三天的好天气,积雪已经融化得不多了,还剩着路边硬邦邦的冰棱。

 

  我把双手插在兜里,一脚蹦进了一堆没化完的积雪,有冰块藏在底下——搞了我一个趔趄。我笑出声来,热气透过围巾飘散在夜里,旁边路过一个放学的孩子也偷偷笑了起来。我和他对视,然后小孩把头埋进了妈妈的背后,母子两个笑着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此刻世界热闹又寂静,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蹦跳追逐着回家,行色匆匆又笑意盎然。我还踩在那堆雪里,凉意透进了我的靴子。

  二十岁的某个下午我待在相谈所里,窗外也是这样呼啸的寒风。那大概是大学寒假时期的一次帮工,在经历了起起伏伏的大学生活之后,我又像无数青年一样陷入了对自我和前途的迷茫之中。成熟或者稚嫩的想法像纷乱的毛线球一样缠绕在我心头,童年的生长痛久违地袭来。

  我慢慢整理好了还算丰富的委托,和去参加聚会的芹泽先生告别。灵幻先生一直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在我身后传出咔哒咔哒的打字声,我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呆着,看着天色逐渐变黑,冷风一点点渗进了我的身体。我回头看向灵幻先生,突然的凝视让他也抬头疑惑地回望我。夜幕在他的背后落下,相谈所里还没有开灯,他就十分简单地坐在暮色里。


  我忽然就十分想也照做了一件事——我问他:“灵幻先生,您会感到孤独吗?”

 

  他看起来十分讶异:“孤独?……怎么了吗,花泽?”灵幻先生的谈话技巧一直很强大,反手就把问题又抛给了我。我回答他:“没什么,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难免会产生一点落寞的想法。”

  “啊……需要我帮你做情感咨询吗?”灵幻先生笑岑岑地靠在椅子上,把手背在脑后:“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啊,我的恋爱咨询好评还是不错的哦!”

  “不是啦灵幻先生,”我摆摆手把他乱七八糟的遐想打掉,在那张小沙发上坐下继续说:“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单身好一点,”我坦诚地望向他:“但是我还没有做好承受孤独的准备。灵幻先生,您怎么看呢?我觉得或许可以在您这里得到答案。”

  灵幻先生把他的胳膊收了回来,很难得地露出了端正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花泽,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孤独啊。而孤独也不等同于痛苦或者别的什么,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他快步走过来坐到我面前的沙发上,双手撑住膝盖靠过来问我:“现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吧。”

 

  我是怎么想的?超能力像水流一样流淌在我的身体里,而除此之外我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我明白自己比起其他同龄人的早熟,早早地和父母分开,早早地独立生活,说起来甚至会把同学们吓一大跳。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煮饭、唱歌、睡觉,很多个日子在深夜的被子里我想到:或许我不再需要任何人了。而不甘的孤独感就在此刻涌上心头。

  十四岁的中二时期,孤独于我简直是一顶孤高的王冠,和我绚丽的超能力更是绝配。我被手下们叫去打架,面上烦得要死心里得意无比。一个人把敌人撂倒,然后提起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那些小混混们在我背后吱哇乱叫,一边觉得我帅一边又羡慕得牙酸。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扔下书包撑开双臂感慨:太爽了,我也太帅了!世界上最酷的男人,就应该这样孤独地掌控恐怖的力量。于是我每天都能喜滋滋地入睡。

  那么二十岁的我呢?摆脱了少年时代的轻浮,见过了形形色色乱七八糟的人,觉得没有人会融入自己或者说没有那个必要,于是认为独身一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又独自去旅行,在大大小小的假期里跑遍了日本。这当然很酷,但是我会在见证那些景色时突然想到:如果有人能听我说两句话——说不定会更好。我站在雪山下眺望天空和云朵,风从我的后脑勺吹过。我在想,我是否能够承受这一生的孤独?我是否就要这样过完一生?

 

  我把它们全盘托出,然后在夜色里静静等待着灵幻先生的回答。灵幻先生托着下巴,有些忧虑地拧着眉头。

  “花泽,我不能简单地评判你的想法,也不能随便下定论告诉你好与不好,人是一个很复杂的生物。”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想你来找我,也一定是因为我独身到了现在吧。对此我只能说:我承认我享受孤独。”

  我怔怔听不明白,于是他继续说:“花泽,人类是活在与他人的联系之中的,不能切断也不能过多,我们都有自己的最佳区间。我不认为太多的人对我而言是件好事,”他把头转向一边:“太多的人……总是会使我受到太多干扰,有时候甚至失去了身为‘我’的感觉。”

  “秉持着这样的观点,我在年轻的时候跑出来了,”灵幻先生轻笑一声:“我二十来岁的时候讨厌极了那些有的没的束缚,东扯西扯要把我撕裂一样。我说人怎么能光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呢?于是我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逃跑了,割掉了和亲人朋友以及过去的一切联系。”

  这个看起来温和不已却又浑身倔劲的男人继续在我面前畅谈:“刚跑出来的那一年,我觉得这个城市的灰尘都是美丽的。那段时间我身边没有一个朋友、一个熟人,耳朵里听不懂这儿的方言,也认不清路。家里没有一个人,床铺、桌子、茶几,没有一样是我的东西,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孤独,我才找见了活着的感觉。”

  “后来啊,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也逐渐认识了你们这么多人,然后惊讶地发现我开始越来越好地生活。但是我的胸腔还是非常小,再多一点我也会受不住的。”

  “你明白吗,花泽?孤独并不意味着痛苦,有的时候我们确实在享受它。重要的是你活着的感觉。你在热闹的人群里觉得自己活着,那就热闹地过活;在谁身边活着,那就跑去找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活着,那就坚定地走下去。”灵幻先生这样告诉我。

  “就和小酒窝一样,他后来不也是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了吗。”灵幻先生煞有介事地说道。

  “可是小酒窝是个灵啊……”

  灵幻先生皱起鼻子又松开:“总之就是我们存在于此的实感啦。”

  我说,我本可以孤独地继续成长,但还是抱着很多期许又隐秘的希望。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无瑕,所以总是想着或许有一天,可以等来某个谁,成为我的灵魂伴侣。那个人可以撑起我灵魂留下的缝隙。只是因为这样的期待,才在现下生出许多无端的寂寞来。

  灵幻先生笑着说:“寂寞往往就是在对他人的期许中产生的。我曾经也一直这么想着,直到比结局先学会了享受孤独。”

 

  我们聊了很久,安宁像阳光一样沐浴在我的身旁。最后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了,灵幻先生伸手拉我起来。“没关系的,花泽。你二十岁了,我才会和你聊这些;但是人生还长着呢,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和故事。我很高兴你现在就有这样的想法和选择。”

  他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蓝色围巾,披上风衣,朝我扬起嘴角:“天色不早了,正好咱们两个都没有任务,我请你去吃拉面吧。”

  我们两个裹得厚厚实实走出相谈所,声音也模糊在寒风里。“灵幻先生,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你一直都没有说。”

  “所以说我不能随便给你下定论啊……因为或许我已经找到我的答案了。”

  “……”

  “花泽啊,下次再去哪里可以拍些照片发给我们哦?我、龙套、律君或者别的谁,尤其是我天天坐在电脑前,一定会秒回你的!”

  二十四岁的我哼着歌,穿过一个个忙碌的行人,踩着雪继续往前走。

 

  我打开公寓的灯,跺跺脚上的积雪,回到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因为提前回来了的缘故,住处的暖气还没有烧起来,脱掉衣服的话想必会在家里感冒。我去厨房烧水,围在升腾的热气旁边暖手。楼上冒出孩子们打闹奔跑的声音,叮叮咣咣——可以赤足在地上玩闹,他们家里一定很暖和吧。
  我喝着热水走回客厅,进门开启的暖炉终于轰轰地蒸上来一点暖意,橘黄色的光铺洒在沙发上。我从房间里抱出一床厚厚的被子放到上边烤热。今天晚上我得在客厅过夜了。
  因为这里的窗户正对着影山家的方向。
  今夜轮到我守夜了。

  我们几个人早在回来的当天就明白了彼此的想法:影山茂夫现在极其不稳定。不能让他再次暴走,即使我们知道他的痛苦,但是情绪的宣泄绝对不能伤害到其他人,而这一定也是影山茂夫认同的观点。于是我们甚至不用再扯个什么群,每天晚上开始自发地守夜,成为影山茂夫最后的保险。今天晚上我拍了拍影山律的肩膀,示意他好好休息,我来吧。影山律比他哥哥还要难过,眼下是满满的黑色,望向我的眼神好像托付了所有——他看起来又像当年我刚认识他的样子了。律君这几天很多时候都在陪着影山,也是他在最初操持了灵幻先生的事宜。影山茂夫是律这一辈子最敬爱的哥哥,一定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出什么事端。

  
  我缩进棉被里,打算就这样盯梢下去。事情开始一件一件地浮现在脑海:学校的考试已经申请推迟了,暂时还不用考虑苦恼的学习;父母提前邮了圣诞礼物,但是寄到学校去了还有待处理;同学们的聚会邀请也被一个一个推开,暂时还没办法接受热烈的环境……然后我突然想起曾经和灵幻先生约好了要过年回来一起聚餐。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缘由地想起许多让自己无措的回忆来。屋子里还是很冷,四下静悄悄地没有动静。我闭着眼睛缩在棉被里,忽然就想抓住一些什么可以依靠取暖的东西。

  于是我翻身下来跑到书房,把陈旧的杂物都搬开,有一些因为太久没动而落上了薄薄的浮灰。几个被压的平整的信笺安稳地躺在我书柜的角落,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我在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曾经拜托灵幻先生来家校交流会上做我的家长。无非还是出于父母工作繁忙不在国内的原因,我一直都明白。但是桃李老师说这事关到同学们未来的升学选择,希望有大人来和我们一起考虑,于是我思索良久,最终决定拜托灵幻先生。
  那一天我还算是记忆深刻,灵幻先生非常准时地推开了教室的门,在一堆家长里左右探望,然后热切地向我走来。他没穿那身惯常的灰西装,换上了简洁的外套和休闲裤,看起来像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在一众中年人里显得格外年轻。他坐在我的旁边,手机调成了静音,安静地听完了老师一上午的叮咛。我非常感谢他,在同学们悄悄问我这是你的什么人的时候,我能够笑着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哥哥。于是我和大家都一样了,在这里会有成熟的大人一同思虑我的未来。
  最后的时刻,老师让家长拿出写给孩子的信来,作为给我们的惊喜和鼓励。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不好,隐秘地和灵幻先生对视一眼——他没有老师和家长们的联系方式,肯定不知道这件事情。于是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在一片窸窸窣窣中弯身去抽屉里想寻出一张什么纸来,勉强蒙混过关。我明白的,我一直都明白——

  

  “辉气,”灵幻先生抬手拦住了我,另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什么了东西:“这是给你的。”
  他把一个漂亮的信封放在我手上,上边写着:“致花泽辉气。”落款是灵幻新隆。

  

  “别怪我哦,”灵幻先生和我挤眉弄眼,仿佛终于对上了我的暗号:“我托人问到了你们老师的电话,而她核实后就立马告诉了我这件事情——她也留心很久了。花泽遇到了一个好老师呢。”
  我捧着那个信封,看看嘴角扬起的灵幻先生,又看看讲台上的桃李老师,她的视线落在每一个或哭或笑的同学身上,而后落在了我的脸庞。她扬起嘴角,冲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终于和大家一样了,可以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封信,宁静地接受大人们的嘱托。
  灵幻先生写了很多,好几页纸,一笔一划很是认真,字迹和语言也十分潇洒。他说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很多地方让他也佩服不已。他希望我可以珍惜自己的价值,发扬我一切一切的才能。他权衡利弊,最后建议我去东京的一所大学,并且相信我可以做到。他还写道:如果有一天我的相谈所开到了东京,那么我们就可以在相谈所里每天重逢。
  当时我笑着回他,那我们一定会继续去你那里打工,您可要准备好工资哦!沉浸在伤感气息中的大家纷纷侧目,但是我们两个笑得仿佛一对真正的兄弟。桃李老师也在微笑着望向我们。

  而此刻那种迟到的钝痛感缓慢地蔓延上我的身躯,就像一个被麻醉的病人一样失去了对于自己情绪的控制,心脏开始不由分说地绞痛起来。我撑着那几张泛黄的信纸,好像要把它们盯出几个洞。为什么会如此令人痛苦呢?那个倔强的少年时代还未远去,我总要强撑着自己做个大人,却还是孩子一般渴望着属于自己的叮咛到来。我和灵幻先生的笑语还在耳畔,信纸上的内容依然那么热切。我嘴角一撇,终于感受到脸上濡湿的痕迹。
  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灵幻先生确实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既没有崩天裂地的超能力,也不像人群之中的佼佼者,还可以被大家拿来羡慕称赞几句。他活在了万万千千之中。可是他就是具有这样无穷的力量,无尽的温柔像是能从那封信里迸发流淌出来一样,让我在十七岁的交流会后可以笑着奔向同学,又让我在这样的沉默时刻里无言地流下眼泪。
  做一个好人,然后温柔地走入这个世界。哪怕我的超能力再如何强大,我仍然希望和大家一起欢笑,看到老师的笑颜。他或许曾经趴在桌前思考又提笔写了很久,推掉了一堆工作,无所谓其他,只是不想看见一个孩子失落。灵幻先生拨开了我们身边的很多迷雾,他想让我们每一个都成为幸福而温暖的大人。

  那凭什么他要承受这样残酷的终局?
  我近乎痛苦地质问世界。

  

  我把信封稳妥地放回原来的位置上,胸腔还在一阵阵地发痛,曾经的暖意和不甘的痛苦同时流淌在我的心扉。灵幻先生死亡的痛楚终于落到我的身上。这几天我在急救室前、太平间外、照片墙上一次次见他,只是觉得无尽的哀惋和茫然,甚至还信誓旦旦地想我们大家会把灵幻先生的教导贯彻下去,让人们不会忘记他。可我给自己搭铸的精神堤坝就这样溃不成军地崩塌:他确实是死了,并且世界上没有人再和他一样。
  我在灵幻先生死后第一次流泪。
  那一夜我久久望着影山家的方向。泪水平复之后我趴在窗前,星空在大雪过后闪闪发光,天穹有苍云过境。城市里的灯光一户一户熄灭,影山家也安然地陷入寂静。
  我看着宁静的夜景。我不明白,我想不通……我见证了大家的痛苦,小留坐在长椅上睁着眼睛落下豆大的眼泪,影山律在他哥哥面前一边流泪一边颤抖着递过去死亡通知。芹泽先生在忙碌的傍晚没有忍住捂起眼睛,继续处理混乱的委托和通告。我都知道。我的情绪也终于在今天撑不住了。

  
  而影山……影山茂夫,这个大家从一开始就在担心的人,直到如今还没有任何一点的破绽。他平静又沉默地接过一个个通知,早早安排好了大家,处理好师父的后事,稳妥地接见了灵幻先生的家人。他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总是垂着眼睛,但还没有落下一滴泪。他是怎么想的?他也会痛苦吗?那些悲伤的力量又是否会再度回响在他的身躯?
  影山茂夫,此时此刻你会在想什么呢?灵幻先生对你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一点也不知道。

 

  

  十二月十九日雪霁天晴。我、影山兄弟、铃木将还有暗田,一并前往灵幻先生的最后一个委托所在地。其他的委托该完成的完成、该拒绝的拒绝了,只有这个被灵幻先生标注要亲自去看看——调味市远郊山里一间很不出名的神社,也是我们选择为他做一个宁静的祈福的地方。影山茂夫在前面稳稳地开着车,他看起来比前两天状态要好了不少。

  而当我们踏进神社,也终于明白了灵幻先生重视的原因:这个老旧的神社的主人是一位枯朽的老人,不如说只有他一个人,我们来时正颤颤巍巍地给橱柜除灰。于是我们这一群身强力壮的小伙上上下下帮老人打点好了神社,从清晨一直忙碌到下午。老人姓佐藤,时不时蹒跚着走过来感谢我们,然后到神社正中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休息。我一来就注意到了,调味市之前下了那么大的雪,但是这间神社居然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凝冰,不外乎是那棵在冬天还生机盎然的“树”的作用。它绿得简直清脆欲滴,在我们到来的时候还友善地摇了摇树冠打招呼。——好吧,是个非常友善的灵,于是我们在小留疑惑的眼神里挨个向它问好。

  佐藤老人家是灵幻先生接的一个长期委托,每年都会到这里帮忙清扫宣传,今年刚入冬他就来过一次,还顺便给老先生带了点物资。这个神社一直供奉着中间那棵神树,但是传说已经很多年不显灵了,神社才慢慢衰落下去,成为了一个夏季限定景点。可这更令我疑惑——神树上的灵流淌着炫目的超能力,连残旧的院子都被染上了它绚丽的色彩,又怎会没有力量呢?

  

  神树的枝桠上挂着稀稀落落甚至略显陈旧的祈福签,在风中轻轻地飘摇。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迹。是灵幻先生的签,好几个,很多年,无人知晓地挂在这棵不会显灵的大树上。

 

  已经这么久了啊,灵幻先生很久之前就来过这里。我们和他相遇也已经有十年的光阴了。影山君站在我的旁边,也静静地看着那些飘摇的福签。他和灵幻先生相遇得最早,应该是......有十三年了吗?他的大半生居然都和灵幻先生有关,每每想起来我都忍不住慨叹。虽然不知道这种遗憾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是我明白不会有人比灵幻先生更清楚他的成长了。


  以前的影山茂夫是什么样子来着?他现在和我差不多高,也早就练出了挺拔的胸膛,在假期里见面时他会开朗地大笑,和谁聊天都能坦然地直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简单地打动人心。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他是什么样子?会和朋友像如今这样玩笑嬉闹吗?他走路埋着头还是昂起?他会这样稳健地带领我们大家吗?我们的青春发生了太多太多斑斓的故事,山崩地裂、飞檐走壁的回忆实在是太夺目了,而影山茂夫曾经幼稚的身影早已随着成长隐没在我的脑海。现在无论谁提起他都会觉得可靠,跟着影山好像就没有完不成的事情。这样的人,以前是什么样来着?
  但灵幻先生还记得。
  我想起他去年过年的时候,围在烤炉前一边火急火燎地翻烤肉,一边挤着眼睛窃笑,绘声绘色地讲影山十四岁险些被诈骗的故事。影山坐在他旁边赫得脸都要燃起来,抢过夹子把灵幻先生挤到一边去吃烤肉,不再让他乱讲。灵幻先生那天只喝了一点果啤,醺醺然有点上头,但还是听了影山的话乐呵呵地趴下。他什么都记得,无论是十二岁还是二十岁的影山,我们都可以从他那里套出来,不过言语上没有人胜得过他就是了。

  
  我好像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怔在原地,在寒风中转过头去看影山的神情。他还是那样不哭也不笑,抬头望着沉默的神树。有一个挂得低矮的福签被送到他面前,影山伸手揩去了上面的浮灰。

 

  灵幻先生写了什么签、许了什么愿,我一概不知,也没有想要去窥探的心情。但是稀疏的枝叶声碰撞着福签响起之时,我还恍惚以为他在这里。佐藤先生递给了我们几个福签,告诉我们也可以许下愿挂在树上。老人手里的福签裹着朴素的布袋,虽然简单,但一看就是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出来的,和市面上那些精良的工艺品一点也不一样。小留问他这是自己做的吗?佐藤先生说,是他过世的爱人做的,她在刚入冬的时节去世了。最后留下的这几个就送给我们——他们二老非常感谢灵幻先生。我们之前告诉了老人灵幻先生遇难的消息,现在我却有点后悔说得太草率了:老先生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更难过的。我埋下头去继续扫地。

  “不用担心我,年轻人,”佐藤先生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我们两个这辈子已经过得很满意了,我也会像她一样没有遗憾笑着走的。”我默默地点点头,却看见老先生背后的神树也仿佛赞同一般点点头。老先生看着我瞪大的双眼,笑着说:“你们是灵能力者吧?灵幻和我们说过的。我爱人和你们也一样,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她还在这里。”

  不只是我,听闻这话的铃木还有律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也说不出什么话,只能震撼地望着那棵神树——有一个超能力者的灵魂还逗留在上边,以这种方式继续他们的故事。她的力量甚至和我不相上下,让这棵树重新焕发了神圣的光泽,老旧的神社因为她而避开了风雪的攻击,宁静地隔世长存。她闻言和我们温柔地招手,用一棵树的模样。

  我们超能力者死后会变成什么?像她一样的飘渺的灵体吗?我们终结后的力量又会去哪里?会像她这样为了什么东西而凝留在世界上吗?

  “她叫杏美。”佐藤先生回到树下,他们看起来难舍难分。

  行至如今,我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疑惑,又有更多看不明白的东西。我茫然地看向铃木和律,在他们同样空白的脸上找不到答案;我在不远处找到了影山茂夫的身影,他正举着双手挂上福签,虔诚地在树下祈祷。

 

  在佐藤先生的帮助之下,我们几个完成了简单的祈福仪式。老先生穿上了他陈旧但整洁的正装,像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为我们和灵幻先生在神树前祈福。这里很多都有灵幻先生的痕迹,修理得笨拙而实用的神龛、电视台受邀前来的采访报告,还有在婆婆过世后给独居的老人刚添置上的衣服。灵幻先生超额完成了这份委托,而如果没有意外,继续在这里忙碌的还会是他。他总是这样一个十分别扭的人,很少直说什么话语,又偷偷想着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但他一定是个好人。那些孤零零挂在树上的愿望,神明会为他实现吗?


  

  临走之际佐藤先生站在树下,面色有些疲惫,但目光如炬。他问我们:“你们能看到杏美的灵能力是什么颜色的吗?——灵幻说,可以拜托他的弟子告诉我。”

  我才意识到老先生并不能看到神树和她的那些言语,招手、点头和院子里朦胧的光芒,只有我们几个超能力者才看得见。小留也转过头来听我们的答案。暖洋洋的超能力笼罩在树冠上,但我说不准是什么颜色,就像你和别人形容一个他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只能说美丽好看,却无法形容它的精髓。我催动脑袋之际,听见影山茂夫说:“小留学姐,外星人给你的礼物还在吗?我们下次过来可以让佐藤先生看看。”

  我们几个瞠目结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而暗田留一拍脑袋:“我带着的啊!”她立马弯腰去口袋里摸索,“当然在了!我昨天晚上还说带上它能不能显灵来着......”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条手绢,在我们大家的注视之下掀开了它。

 

  影山认真地说:“佐藤先生,杏美夫人的灵力......就是比这个稍浅一点的颜色。”

  绚丽的光芒从小留的掌心倾泻出来,灿烂得如同天外来物。粉紫色或者更多的色彩流淌在我们脸上,光芒映照之下每个人的面庞好像炽热的融金。我们没有人说话,只是回头看那棵树,两处温暖的色彩交融在一起,每条枝叶都在天空中簇拥着摇曳。佐藤先生抿着嘴唇面容抽动,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块石头,最终只是虚虚地在空中抚摸了一下流淌的光芒。他收回手,闭上眼睛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们。我再也没有遗憾了。”

  我们和他们在暖光中告别。

 

  

  回去的一路上小留都在讲这是外星人送给她的礼物,神情幸福得像是回到了十四岁。我看着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宝物,迷乱而缥缈的光芒在她手中变幻莫测,巨大的未知终于舍得向我展示一角。是真的啊,他们真的遇到过外星人,还成了好朋友。世俗一切关于未知的揣测竟会迎来如此简单的答案,像一场温暖的梦。这个世界上还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多少神话或者传说是真实存在的?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十四岁尚且青涩的影山茂夫和暗田留,还有他们的朋友,和灵幻新隆一起见证了新年的日出。我没见过那天山顶的日出,但是光听小留的讲述都明白她的幸福,这是她一生的财富。她更高兴的是:这样的话,那么灵幻先生也算见过神树的光芒了。小留说日出下的灵幻先生就是她记忆里最深刻的模样,所以才会想到带上这件特别的礼物过来,哪怕之后在相谈所打工很久摸清了他的本质,但只要一提到灵幻新隆,还是会想起那天清晨里的薄雾。
  我不太明白小留电波系的形容,但由衷为她高兴。走在最前面的影山茂夫一定明白,他也什么都记得。他全部见证过、参与过、知道并且明白,灵幻先生的半生也和他有关。在我们所见的地方之外,他一定还知道更多的故事。从少年时期到如今,在我们每个人不可见的地方,灵幻先生会是怎样的形象,影山茂夫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神树之下我脑子里飞掠而去的感觉终于被抓住了,我终于从影山平静如水的面色下找到了一丝破绽。我看到那是灵幻先生写给他的福签,神树垂下枝桠送到了影山的手中。

  影山君在佐藤先生的注视下将他自己的福签挂在了灵幻先生旁边。神树又了然地抬头,把它们埋进了枝叶深处。我呆在原地,不敢立刻去看任何人的表情。洒落一地的珠子终于被一个答案完整地串了起来,洪钟响彻在我的脑海——我终于、终于意识到什么了。
  一切的故事在我眼前闪过。

 

  我记得影山君十八岁的生日聚会上,我们闹得非常尽兴,又因为大家已经成年了,所以喝了不多不少的酒。影山他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酒,整个人在喧哗声之中看起来飘飘欲仙,但显然还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我们在音乐厅的大包厢里闹腾,小留脱了鞋在沙发上唱歌,铃木将上了头在起舞,还有影山的同学们叫嚷着玩牌。律在一旁边点歌边喝一点啤酒——灵幻先生说他未成年不能饮酒,但在他们兄弟二人的请求之下允许喝一点点。那时候我坐在影山茂夫旁边,和他一起打着拍子,听见小留醉醺醺唱着不着调的歌差点笑背过去,而影山也在开怀大笑。
  那时候灵幻先生在做什么呢?芹泽先生送了礼物,但因为社恐早早跑路了。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我只记得他那天一口酒都没沾,因为要开车送我们这一群闹腾的人回家。我记不清那天的情形,仿佛一回忆那醉醺醺的质感就又会缠上我的脑子。我能恍惚想起在不经意间瞥到他的那几眼——年轻人的摇摆和起伏之间,他还穿着那一身灰西装,沉默而闲适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灵幻先生向来把情绪收得很好,但是那天即使他不参与我们的玩乐,我们也能感觉到他很开心。灵幻先生的目光轻轻落在我们身上,每一个人都在笑。

  后来呢?后来我们又玩了些什么?我努力晃了晃脑子,呼唤起六年前的回忆。啊——我又想起来了,小留掏出了他们部门经典的国王游戏,扯着我们每一个人参与进去。影山茂夫在几轮喧闹之后拿到了国王牌,有权利点一个人回答问题。他含糊不清地表示明白,酒精已经走到了他脸上。
  影山摇摇晃晃地望向灵幻先生,直接开口问道:“师父……如果我没有超能力,那我们还能是现在这样吗?”
  灵幻先生显然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惊了一下,我们也一样:因为他根本没参与这个游戏。我们又看向影山——他看起来意识不太清醒,但还是死死向着灵幻先生的方向,就像一个倔强的国王。于是我们大家都默认了:他当然可以问,没什么大不了的。影山总是有这样的力量。
  一时间喧闹的包厢里只剩下音乐和呼吸的声音,我们好多人都在等待着他的答案。超能力者或是普通人,都想听听灵幻先生的答案。他把饮料杯子轻轻放在茶几上,走到影山面前来。
  灵幻先生说:“怎么了,龙套?”
“我只是……一直在想,”影山君回答他,“没有超能力的话,师父还会是师父吗?”

  “当然。大家都是独一无二的!”灵幻先生不假思索地说,随后弯腰抽走了影山君手里的国王牌,把它扬起在空中:“大家,龙套可犯规了哦!游戏规则上可没说还能波及场外人员。”他把牌递回荷官手里,居高临下笑着说:“快罚这小子再喝一杯,让他下次注意。”
  我们于是又叫嚷起来,闹腾着让影山接受惩罚。波澜过后游戏继续,而灵幻先生坐在了他的旁边。我在大大小小的声音中听见他问影山:“为什么会被这种问题困扰呢?”

  “没有……因为米里刚刚感慨说,出错一步我们大家可能就不会相遇了。”影山回答说,“而我想起来,我和师父的相遇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果那天我没有表现出超能力………”

  “我就不会收你为弟子是吗?”灵幻先生很少见地抢答了,我稍稍往他们那边侧目,但两个人浑然不觉。灵幻先生继续说:“不会的,龙套,不用乱想。即使那天我没有失手,你没有表现出超能力,我仍然会让你第二天过来。我还是会一直照看着你,直到我觉得问题解决了,或者是发现了你的其他特殊之处。”
  灵幻先生笑着告诉他答案:“我们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明白,但为什么?”影山茂夫问。

  “为什么?”灵幻先生思考了一下,回答他:“大概是因为……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了吧。”
  影山茂夫扭过头不看他,而坐在这一边的我却看见了影山不好意思的神情。他闷声说:“那我也觉得您一定是最好的大人。”
  我听到了灵幻先生短促轻快的笑声。


  一切的故事就像这样在我眼前闪过,十四岁和他们一起旅行时靠在一起睡觉的两颗脑袋。十五岁花火祭提着影山钓到的金鱼在烟花下大笑的灵幻先生。被学业捆绑的高中,在相谈所和大家一起讨论学习谈天说地的周末。那个接过汽水的篮球场的下午。十八岁生日会上固执又快乐的影山。相谈所里标记着天南海北的地图。灵幻先生留下的福签。
  灵幻先生那一年在寒风里哈着白气告诉我:“因为或许我已经找到我的答案了。”

  我终于回想起来他那时脸上的笑容。


  我不明白现在心底纠结的情绪,因为这样一想连我们大家的回忆都变得虚幻起来。十多年的答案,早早穿插在了我们每一个故事当中。他们曾经是如何作想的?但是一个人已经离去了。我嚼了满口苦水,又不知道和谁去倾诉。那么事已至此,我是唯一一个发现的吗?——我自己都佩服我的迟钝,所以当然不可能,倒不如说估计我是最后一个发现的。我一路跟在大部队之后回到相谈所,影山茂夫走在最前面,而看着他我越发摸不着头脑。面对这样无奈又苍白的结局,任凭我想发表一些什么看法都已经于事无补。我拿着线索往前追溯,却越来越早、越来越重地察觉他们二人的羁绊。我很想穿越回去问当时的灵幻先生是不是这样,又想冲上去问影山他打算以后怎么办。可是我自己现在还晕头转向,忍不住长长地叹气。这么大的遗憾与痛苦,我想不明白他要怎么承担。

 

  相谈所里弥漫着夜间的冷空气,影山站在窗户前,安静地听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哥哥,十五号那天下大雪,爸妈煮上了寿喜锅,嘟囔着说还不如让你早点回来。”

  律突然开口,手上在切一个苹果,小刀被他一下一下地抬起按进,而影山也回过头来听他讲话。“我那时候还在洗菜,接着听见妈妈说:下次就让你哥哥叫上他师父一起回来吧。”


  那个苹果已经被律鼓捣得不成样子,律整个人看起来却比苹果还难过。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把脸埋到领子里,不忍心去看影山茂夫的神情。缺氧的窒息感又一次使我头重脚轻。对于影山来说,得知这些是痛苦还是幸福?这一天的信息量太大了,我简直喘不上气来。

 

  那些久远的回忆好像都变了味道,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情况?我艰难生涩地咀嚼那些我从来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想要给自己一个更准确的答案,又感觉站在我面前的影山茂夫变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模样,灵幻先生的话语也显得高深莫测。我还没有这样揣度过我的朋友,连回忆也模糊不清起来。

  我踏出相谈所的门,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没想到小留正在这里和明天的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拨打电话。我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给难得歇息的她递过去一个面包。

  小留大口大口地啃起面包,翻着她的备忘录。

  寒风里的白气总是会让我回忆起很多东西。于是我突然开口问她:“小留啊,你明白影山和......灵幻先生的关系吗?”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自己的样子活像一个打听八卦的狗仔;再说他们两个什么关系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何必又再来乱想什么;然而不等我逃跑,小留停下了啃面包的动作,定定地看着我。我连忙摆手:“好了好了不聊这个,我们——”小留张大嘴巴,伴随着向我点过来的手指打断了我的推辞,她大声地说道:“他们——当然是……”

  我摆手摇头简直要摇出残影,面容也逐渐扭曲起来,侧着身子就想马上逃跑。还没有什么让我这样害怕过——不要了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已经明白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了!不用再让我亲耳听到那些词了!影山茂夫和灵幻先生的身影不断在我眼前闪现,小留拖长的语调像是缓缓下落的砍头台。他们许许多多的细节被现在的我对上号,那么漫长又如此显眼,我究竟是迟钝到什么地步才没有怀疑——会越听越觉得奇怪的!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他们是……

  

  “世界上最好的师徒啊。”小留说。
  我差点没把舌头咬断。
  小留歪头看我:“有什么问题吗?”一瞬间我竟不知道她究竟是真心还是诈骗。

  “就这样吗?!”我不可置信地回问她。

  “是啊。”小留继续去啃她的面包,“灵幻先生是龙套的师父,龙套是他唯一的弟子。”

  “……什么嘛。”
  我叹了口气,笑出了声,而后把手向后撑在地板上望向天空。
  是什么关系对他们来说重要吗?又或者说还有什么关系才能承载他们的羁绊呢?不重要,也没有。他们的存在比我那些清浅的想法深刻得太多太多了。
  他们只是彼此的唯一,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徒。从前如此,今后也一样,更不会因为我的任何看法而改变。我终于把过载的大脑停了下来,因为他们两个又回归了我记忆中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地笑话自己,拍了拍脑袋。小留看着忙乱又平复的我笑出了声,下一秒就别过头去落下眼泪。

  

  十二月二十日,我们举行了灵幻先生的葬礼,将他送进了地母的怀抱。不知道灵幻先生是否遗愿如此,我们为他准备了简洁的仪式,但过来的人出乎意料地多。我看到那一天递给我礼物的女士居然也来了,为灵幻先生献上洁白的一束花。有很多陌生的面孔,我不认识他们,灵幻先生或许也不是很熟,但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而来。人类是可以被一些简单又深刻的温柔打动的,而我认为灵幻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更深处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至少我们都见过灵幻先生或多或少的真实——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大家的答案告诉我,我们没有被他欺骗。

  我远远望见影山一身黑衣,正在和灵幻先生的家人交谈。他们应该也知道了灵幻先生的选择吧。影山茂夫操持了一切的仪式,忙碌得脚不沾地,我看着他,不禁鼻子发酸。我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但是我仿佛能看见灵幻先生还站在那张世界地图前,拆出影山从世界各地送来的明信片,然后高兴地在他的位置上贴下一个安静的蓝色圆片。之前的影山茂夫不论走到哪里,都在回望他的起点,而灵幻先生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不断长大。灵幻先生被小留收起的日历上还留着他重点标红的笔记,本来再过两天我们就会陆陆续续地回来,他早早就在期待大家的重逢。神社里的福签上还珍之重之地写着影山的名字,或许本来有一天他可以看到神明显灵。


  

  我简直要落下泪来,是因为灵幻先生的离去吗?还是因为他们沉默了这么多年的答案?又或许是因为这个如今独自活在世界上的影山茂夫?

  我之前一直觉得只有灵幻先生才有办法能拉回爆发的影山茂夫,而现在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不是他能拉回,而是只要灵幻先生在,影山茂夫就永远不会失控。影山可以一直做他美好而简单的普通人,在灵幻先生这里,他可以得到恒久的幸福。
  影山茂夫失去了他最后的依靠,一定比我们更加害怕。现在只有他能说服自己了。

 

  但是灵幻先生的家人们又流着泪拥抱了影山,律和他的父母也赶了过去拥着他。那位女士走到影山面前同他握手,大家听闻影山茂夫就是灵幻大师的徒弟,也一个个过来安慰他。他的身边有那么多人,铃木将在帮忙引导客人,小留和芹泽先生一个一个地同事务所的老顾客问好,我也马上要去和接下来的事务接洽。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而灵幻先生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影山茂夫可以不用再为什么事情悲伤了,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爱他、信任他、支持他。怀揣着这样恐怖之力的孩子,快乐地见识了世界上美好的风景,在最后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我相信这就是灵幻先生这么多年来告诉他的最好的答案。

 

  那个下午我们在墓园,安静地站在灵幻先生的墓碑前。一些灵幻先生生前的照片也摆在旁边,是芹泽先生选做的,很多我也没有见过。我看到影山茂夫悄悄弯下身子凑过去看某张照片。他贴得很近,一只手已经附在了上边,摩挲着想要擦干净什么。我在影山的影子下看到那张照片里一些杂乱的枯枝,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灵幻先生独自站在雪地里。他朝着我们却没有认真地看镜头,面色平淡而疏离,好像要从人间跑走一样。影山用拇指轻轻地揩过他的脸庞。
  灵幻先生就这样站在那里,我忽然听到胸腔中潮汐般涌起的共鸣。灵幻先生,孤独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您是在他身边才觉得活着吗?我可能找到了答案。但我想不论你那时是否为孤独痛苦,一定有人在此刻虔诚地希望你永远不要难过。影山他正在望着你。就算我刚刚认为他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可,影山茂夫本质上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倔强而固执的男孩,对他来说,您的存在也一样重要。如果有时光倒流这种魔法的话,我想他一定不会再让您露出这种目光。


  

  影山茂夫久久地站在他面前,最终俯下身子在灵幻先生好像看见一切的目光中放肆大哭。他哭起来还像小时候一样泪流了满面,但是放不出太大声音。我们在后方凝视着影山颤抖的背影,觉得他终于再度鲜活生动,回到了我们身边。我叹息着抬头,望见天空风雪欲来。

 

 

  我先扶影山回到了墓园旁边留作休息用的小屋里,律和小留他们还在后边打点人员。而后我独自站出门外:给影山一点冷静的空间吧,他忍耐得实在太久了。

  天空已经完全黑暗了下来,洁白的雪花在夜色中降落,小小的院子正被慢慢覆盖。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很快在朋友圈刷屏,天气预报也弹出气象局介入调查的新闻。我草草地翻了一眼手机,又静静地赏起雪来。我伸出手,几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到我的掌心,美丽得让人呼吸都变得轻柔。它们在我手上静静地旋转,并不冰凉,像是晶沙和蕾丝的结合,久久没有融化。

  ——我逐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捻了捻它们。
  仍然没有融化。摊开手还是亮晶晶地发着光。
  我脑子一瞬间简直一片空白,旋即不管不顾地扑到雪地上疯狂揉搓它们,雪花被我凶狠地捏成球紧紧攥在手里、贴到脸上、捂进胸膛,甚至狠狠啃了一口。
  我哇地一声呕出干粉一样的雪花,跪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息。它们没有冰凉的温度,不会融化,不会消失,无穷无尽地从天上落下。我又一次觉得血液逆流眼前发黑,脑袋嗡嗡地作响,四肢支撑不住地软倒在地上——我抬手使劲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红着眼勉力爬起来冲进屋里。
  影山……影山茂夫!
  这诡谲的天气异象一定是因为超能力暴动而引起的。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影山茂夫拥有这样恐怖的力量!
  影山茂夫失控了!

  我冲开门,看见影山茂夫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七彩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他的身旁。

  “花泽君,”影山开口,语气里露出一点疲惫却又无比沉静,像是在聊“今天天气不怎么样”一般说出了恐怖的话语:“很抱歉我的超能力又一次暴动了。”

  窗外的大雪和狂风仍然在呼啸,轮到我时又哑然地寂静无声。我一时之间或者是永远地也理解不能:“……你说什么?什么时候…?”我不敢看向其他地方,他的话仿佛洪钟一样震得我脑子嗡嗡作响,甚至眩晕地觉得四周的景象在都在向目光中心那个黑沉沉的青年坍缩。

  “这是我第二次经历师父如今的死亡,该流的泪水已经流尽了。”影山说,考虑到我的理解能力还体贴地解释了一下:“不会再伤害大家......我能够让时间逆流。”

  我简直要站不住地晕倒在地,影山见状赶紧把我扶到旁边的椅子上。我竭力地喘气,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影山,又像直视了太阳一样被灼烫得闪开——他的身影恍惚起来,成为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模样。
  他从来不会骗我。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他说什么?他是神明吗?
  时光逆流?反转一切的生死、因果、时光,拨转时针回到他想要的时刻,让一个人的生命为他驻足——然后是全世界的重启。瀑布自下而上逆流,太阳向相反的方向转动,地星自东向西退回,月亮由盈还缺,宇宙间所有的东西都要回到他命定的那个时刻来。
  我居然还为他的能力叹息过……我还是从来不知道,影山茂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我觉得花了有一个世纪才让自己平复下来,期间克服了一切想要马上逃走和大声吼叫撕扯的冲动,终于在影山沉净如水的目光中慢慢冷静。明明是暴风雪的天气,我却在这间城市边缘保暖效果并不好的小屋里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有汗滴慢慢滑落到我鼻尖。

  

  我觉得身体都微微发麻。最终我鼓起勇气,垂着头哑声问他:“影山,你还清醒吗?接下来我们会怎么样——你又经历过什么?”

  “是的,我很清醒,现在不会伤害任何人。”影山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没有别的出路了,花泽。”他走过我的身边去开门,门外是同样慌张的律和小留他们。影山茂夫让他们进来,无穷无尽闪着光亮的暴风雪也被吹进来了许多。

  影山看着那些恐怖的雪花,轻声说:“趁今天晚上告诉大家一切吧。”

 

 


  

  【其实上一次逆转发生得非常意外,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

  那时花泽君你和这次一样,也是在一两点前后将将赶到了医院,非常担心我的状况。我仍然不愿意回忆起那时我的心情,茫然地坐在医院病房的外面,内心好像下了一场大雪一样白茫茫空空荡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该要做什么。


  在那个夜里,大家都顶着风雪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聚在一起,时不时问问我需不需要休息,每个人脸上都是难过又张皇的表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样空虚的内心了,之前所有的一切情感都消失不见,我既不哭,也不说,好像……一尊木雕,迟迟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

  大家劝我先去休息。最后律把大家安排在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先回去向父母说明今天的情况了。他一直很难过,也很担心我,临走前不断嘱托大家要彼此照顾好。

  

  在一片茫然无措的情绪和过量的疲惫中,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呢——昏昏沉沉中,我觉得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等我醒来,师父就回来了;或者是,我和师父会一起去某个地方,然后在那里重逢。于是我居然可以算是比较轻松地入睡了,梦里仍然是白茫茫的大雪。

  

  然而叫醒我的不是师父也不是太阳,而是花泽你的捶打和吼叫。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夜色里你满头大汗,紧抓着我的衣服在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看见你浑身亮着熟悉的超能力的金光,浮在半空中,而脚下是一片七彩的河流。

  

  我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但你立马叫着让我快收回能力——我才发现这仿佛梦境里才有的彩虹色河水,竟源源不断地来自我的身上。它们像河水一样蜿蜒着向某个方向流动,却有着岩浆般沉甸甸的质感和温暖的温度。

  我也立马惊醒了,伸出双手想要收回这些不听话的力量——可是它们好像真的脱离了控制,我一伸手反而让水潮更加汹涌地向前扑去。然后我发现不只是身体,我的眼角、嘴巴和指缝都在溢出这七彩的能量。我踩在脚踝深的水流中,慌张地望向你,发现你更加狼狈,甚至急得憋红了眼眶。

  

  你跟我说,一个小时前就开始了——毫无征兆地我的能力开始外露,恐怖的超能力以潮水的形式向外蔓延,扩张速度非常惊人,已经流到了三分之二的调味市。随后是所有超能力者能力的失控,各种各样的能力像溢出的牛奶一样汇入汹涌的潮水。而且这七彩的漂亮潮水居然会无情地慢慢吞噬和它接触的东西。酒店大楼首先开始沉默地下沉,你们着急地把我搬出来拼命叫醒,以为是像十年前那样我再次失控。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从十年前开始,我就已经是我了,再也不会被动地暴走失控。而且我还有清晰的感知——我的力量正在用我所用,即使我不知道该如何停止。

  花泽你赶来叫醒我,其他人去紧急疏散群众。现在的你可能难以想象——当时我站在大街上,双脚踩在河水里,七彩的闪着光的河流一眼望不到尽头,在月色和大雪下美丽极了。可是它的所到之处车辆在光彩中慢慢下沉,大楼在逐渐扭曲崩塌,人们站在阳台或者是天台上呼救,而身陷河水其中的人们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在黑暗里绝望地嚎哭,发出恐怖的溺水的咕嘟声然后消失不见。你漂浮在我旁边,粘稠的金光从你身上滑落进水里,但还是在不断升起一个个金色的泡泡救人。你大声吼着让我停下,说难道我要整个世界陪葬不成。

  

  我跪倒在河水里,无数次催动双手,祈祷着停下吧停下吧拜托了快点让我结束这场噩梦吧,但是丝毫没有效果。我流着泪跑去扯陷在水里的人,对我根本没有影响的水在他们那里就像一张结界,掉进去就根本回不来。我被恐慌又愤怒的人推倒,绝望地看着我的超能力一步一步毁灭我们的世界。

  那时我才清晰地知道我失控了,但是无能为力。超能力又还原成了童年那一把刀的模样,并且更残酷地刺向每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普通人身上。

  然后你突然说,影山,不要着急,这些潮水是有方向的——我们赶紧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停下来。跪倒在水里的我也看见了,这些水流一起一伏,仿佛有呼吸一般,像是有月球在前方牵引着潮汐,拍打着我,敦促我往前走。于是我们一路顶着大雪,穿越过街区和路口,和潮水一直向前走去。你不断不断地升起金色的保护罩,把我们所能见到的人都救了出来。

  花泽君,我会永远感谢你。


  即使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但想必刚走出那个路口,我们两个就已经心知肚明。师父他所在的医院就在前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簇拥着,周围的楼房都摇摇欲坠,而医院的大楼居然还安安稳稳地立着。医生和患者们早就撤走了,我们畅通无阻地冲进大门,一直到他沉眠的那间病房前才停下。你终于得以落地,脱力地倒在门边的长椅上——因为那些潮水到这里就止步了,任凭后边的水浪再推再挤,它们也安静地聚在门前,没有再往下一步。潮水紧紧贴着我的腿,已经有了膝盖那么深。你其实已经力竭,但还是强撑起精神笑着说:“影山,看来你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啊。”


  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自从律的通知来临之时我一直缺席的情感终于在瞬间归位,那些潮水一般的七彩的能量……一直以来是我的情感。我曾经有百分之百的愤怒、悲伤、快乐、勇气或者是其他什么情绪,用它们做成了很多事,仿佛无所不能。那么这些徜徉在我们脚下的洪流……便是我的情感,义无反顾地想要奔向、挽住一个人。我的情感在无知觉之间远远超出了我的阈值,化成了吞没世界的潮水,一路上引起了无数力量的共鸣,越来越汹涌澎湃,却又在这里怯懦地停下——停在离去的他的门前。从我这里流出的是什么情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无尽的幸福、快乐、宁静、痛苦、愧疚、悔恨……全部掺杂在一起,往外渗去又簇拥回来,简直要把我溺毙在他面前。

  

  

  我问那些潮水,你们想和他说些什么?

  

  

  长久以来,得益于这特殊的能力,我的情感总是可以好好地向大家传达。然而我却忘了世界上还有一个最残忍的鸿沟,哪怕突破了所有的障碍,在生与死之间我们仍然没有言语的权利。这些情感原来藏在哪里,是在我或者他的胸膛里吗?人类的心又要如何装下如此浩瀚的洪流?现在他已经走了,而我的胸腔也被剖走一块,我又要去哪里为它们寻找新的容身之处呢?


  我的眼泪根本止不住,簌簌地大颗滚下,与水流融在一起。而花泽仰起头望向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找到这里并不能让我的能力停下,反而残酷地宣告:我们救不了大家了。我的情感找不到它们的归宿,将会在这个世界上永日永夜地徘徊,成为圣经里灭世的洪水,带着一切走向终结。

  

  七彩的水流仍然在我脚边涌动,我恍惚间能感知到它们已经蔓延了太远的距离。真糟糕啊……师父,明明许诺你要成为可靠的大人,但在转瞬之间我就破坏了我们的约定。我站定在门前,怎样也不敢再进一步,生怕踏破了这最后的方舟。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还是不会控制超能力,既没能成为想成为的样子,又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更伤害了太多太多的人……


  无边的恐惧要把我吞没——我近乎绝望地想着:推开这扇门后,还有谁能来救救我吗?



  “影山君,影山…”花泽在后面叫起我的名字,我猛然回头,看见涌动的潮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双腿。我踉跄着跑向他,疯狂地想要把他扯出来,却还是一样徒劳无功。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花泽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只是虚虚抓着我的胳膊,强撑着给我递上一通电话来。我慌张地抓住——律,是律!你们还好吗?我流着泪问他。

  哥哥。律哭哑着叫我,背景音里人群的嘶吼甚至要盖过他的声音。我们快到安全区最高的地方了,父亲他下午做家务不小心扭伤了脚,走不快。哥哥,你们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吗?

  

  我当时……甚至觉得围绕我的是岩浆和烙铁。律他一整晚操劳不止,一边担心我的状态,一边又不知道要不要再告诉我父亲的脚伤。他欲言又止,但像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替我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做了太多。我又该怎样回应他?

  手机里人群的嚎哭声连绵不息,被不断淹没的花泽辉气奄奄一息地靠在我肩上,七彩的浪花还在扑打着大雪。我看着面前那扇门。他就寂寞地躺在那里边。 潮水带来的窒息感压迫在我的胸口,我仿佛能听见世界绝望的哀切。

  我在雪夜里清醒又糊涂地说:

  

  

  让一切重来。

  

  

  让一切重来吧,把一切的因果交于我承担,让这滔天的洪水逆流,让太阳在西方重新升起,雪花回归天际,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让每个人都还有追寻幸福的力量。

  这无尽的能力于我是洪福还是灾祸?我从来只是使用,而不知道。它既然赋予了我灭世的威能,那么必然也会让我拥有改变结局的力量。我一生都拥有着的力量终于告诉了我答案:我可以做到一切事情。我有能力抓住想好好珍惜的东西。

  

  于是我不再哭泣,把花泽扶正坐起,然后端端正正地站直。花泽颤抖着用唇语问我:你要做什么?

  我说:“让一切重来。”

  花泽瞪大了双眼,但是并没有反驳我。而后他撑尽了力气,对我说:“影山君,我从来都相信你。”去改变这一切吧,花泽用眼睛告诉我。

  

  “哥哥,”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哽咽着继续说:“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但是请你一定要平安啊,哥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来帮助你。”


  世上的哀嚎还在继续,这场由我引起的、混杂了无数人力量的爆发终于找到了终点。人们的痛苦近乎凝成实质,把我封固在绝望当中。我竭力地呼吸着空气,想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于是我伸出手,召唤无穷无尽的洪流。在夜色里七彩的水柱冲天而起,连接着苍天和大地,融化了漫天的大雪,蕴藏着吞没世界的威力。我福临心至地翻手一转,霎时间看到飘落的雪花在我眼前停下,而后违背地心引力地向上回归。

  我做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人世间所有的因果,痛苦和快乐吞噬我的身躯,超能力洪流被刮下一层又一层来,灵魂也仿佛被捆在火刑架上炙烤,但我却浑然不觉——没有比现在这样更悲伤的结局了。我一定要改变。

  

  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

  我问大家:“昨天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昨天啊……昨天是桃李老师的生日,但是我因为复习和噩耗给忘掉了……”花泽辉气回答说,有点懊恼和丧气:“即使如此老师还是发短信问我是不是太忙了,要注意身体。啊……如果可以的话,请提醒我一定要给老师发生日祝福哦。”

  “父亲当时叫我去帮忙来着,但是我先去整理自己的审批材料了,结果父亲不慎崴到了脚。”律一如既往地冷静,接着叹了一口气:“请说服我去帮父亲打扫!下次等哥哥回来,我们两个一定要把房子大扫除一遍。”

  “我要收回昨天的话。我其实不是那么想的……”

  “啊……赶紧去买团子!谁知道那么早就售光了……我可不想再看到妹妹伤心…”

  “补完作业啊当然是,谁知道今天老师居然……



  “我知道了。”


  

  所有人的话语重重叠叠地在我耳边响起,和我一起迈向逆流的时空。苦难和意外被抛在脑后,我们将会回到能够追寻幸福的时刻。我带着所有所有的期盼大步跑回昨天,看着一切像按下了倒放键一般慢慢恢复原样。七彩的洪流紧紧跟在我身后,与雪花交织在一起,为这个世界拉上落幕的帷帐。

  我问自己:有什么想做的吗?

  于是整个天地都在回答我。】


  

  

  “而后我在十五号当天下午回神一般睁开了眼。”

  “但迎接我的并不是我期待的未来。我一瞬间就被剧痛打倒在地,好像要死掉;超能力枯竭死寂没有任何回响。我明白是扭转时空动用了太多力量——但是我没有时间了,拼命想着就算去不到师父身边给他打个电话拖延也好。师父很快接通了电话,然而我的嗓子喑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影山茂夫接着说:“他以为我可能是误触,迟疑地挂断了电话。我甚至没能撑到他挂断的那一刻,在昏死之前我想着......哪怕就这么半分钟,也请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


  影山茂夫抬起头,他明明看起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你们能相信吗?师父他上一次在红绿灯底下遭遇了事故。而这一次他半分钟后......死在了马路中央。这就是我在大家之前的所有经历。”影山沉静的黑眸子从我们每个人身上划过,但很久还没有人和他答话。


  

  我们要如何才能听懂这些呢?诡谲的恐怖弥漫在他和我们的身旁,暴风雪还在呼啸,扭转时空、改变未来和既定死亡的命运——这么多虚幻的名词像吊绳一般扼住了我的咽喉。站在我们面前的究竟是什么?“影山茂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我努力向他望去,只见到和记忆力如出一辙的黑色深渊。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再一次漫上我的心头。


  但影山茂夫绝对不会欺骗我们。比起害怕不可名状的未知,我选择永远相信他。如果说他所言一切都是确切的真实,那我们又会经历什么?他的力量已经回归了吗?


  “你现在要怎么做?哥哥?”我听到律出声问他,“外边的大雪收不回去了,对吗?”

  

  影山茂夫轻轻点了点头。他说:“我的超能力一直在恢复,我要在今晚再回到过去。”我再也坐不住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双手攥得发白,想要把我所有的疑惑都扔出来质问他,又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影山,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你有这样的力量还等到了现在?为什么你之前什么都不说?我们大家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仅仅是你可以读档的NPC?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又一次引发了世界末日!为什么又要告诉可以不用知道这些的我们?芹泽先生上来按住我,但也在看着影山。我慢慢地卸了力,无可奈何地退开。

  

  “花泽,”影山看着我。“我一睁眼就明白所有的都不是噩梦,当我在病房门前极端地懊恼自己又没有力量改变之时,我虚无到极点,觉得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了。然后头发乱糟糟的律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喝水,我看到他眼睛里清晰的红血丝。我那个时候就想明白了第一件事:我们大家都在认真地活着,我有责任对每个相信我的人负责。”影山没有管他乱七八糟的领子,一股脑地说:“你们就是我如今存在的实感,这也是我为什么想要把一切告诉大家。然后我不愿再想扭转时空的事情,只是想作为一个普通人把所有突如其来的事情做到最好。而那时我甚至在师父门前想着他会为我欣慰的。”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想必一定非常愕然。而指尖的痛感在冷静之后缓缓浮现,我也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们是鲜活无比真实存在的,影山茂夫也从来没有轻视过我们的意义——正相反,我们对他来讲非比寻常,从大家身上他才找到了在痛苦中活着的方向。影山茂夫同样信任我们。我垂下眼睛,在世界末日的时刻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存在于此的实感。拳头被我握紧又松开,我看向影山茂夫。这个我敬佩了一辈子、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固执又努力的人,到头来和我们一样渴求着那些触手可及的幸福。

  

  

  “所以,你之前一直那么平静,是害怕再次失控?”小酒窝疑声问他,“现在这次又是什么?”

  “是的。我害怕再次爆发引出上次的惨剧,即使你们都好好地回来了,但我没有权力让你们无缘无故地再经受那样的痛苦;我也害怕再次逆转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师父他还会躺在血泊里死去。所以我这次想学着接受现实,直面不明确的未来。”

  

  “影山兄,那灵幻先生......”铃木将挤到我们旁边,还是那么直接地说话,看着影山的状态不再言语。

  “......我本想就像师父期待的那样做一个最好的大人,带着前一次的秘密和其他一切就这样过下去。但马上我就发现行不通:一想到他的死亡我的情绪就要崩盘,我还没能做到平静地接受这件事。后来我察觉到力量在一点点回归,更是一直一直拼命压抑着那些混乱的思绪,甚至不敢有太多喜怒哀乐。”影山回答他,“我以为这会是时间问题。”

  
  显然影山茂夫的想法失败了。外面的大雪呼啸着告诉我们此刻没有人比他更激动。

  

  

  “我糊涂且清醒地过了两天,在大家的鼓励下克服了很多困难。但我不知道这样过得算不算我想要的结果。第三天我去殡仪馆,见了师父的家人们,站在一旁没有同他们一起哭泣。师父的姐姐揩掉眼泪,看了我好久,然后走过来问我,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怔愣了很长时间,笨嘴拙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说,我是他的徒弟……除了他,我不会再有什么人。”

  “而后灵幻女士抱住了我又开始流泪,说我师父已经告诉过他们了。姐姐说他坦白的时候和我一样,讲得一点也不漂亮,父母也被气得不轻。她说,那她就也是我的姐姐了;而后师父的父母看着我,只是点点头,希望我不要过于悲伤,希望我可以活得轻松一点。”影山茂夫说给我们。

  
  最后灵幻女士在影山离开前给了他一些灵幻家的旧照片。影山说他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立刻生出了许多缥缈的幻影,曾经和灵幻先生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样的幻想——他会和师父一起坐火车回到灵幻先生遥远的故乡,带着调味市大大小小的特产,然后在祖屋里换上妈妈亲制的粗布和服。灵幻先生在厨房陪母亲做饭,而他蹲坐在茶几前,被姐姐的热情搞得手足无措。
  然后姐姐笑着把灵幻家的相册摊开,十五岁留着中分龇牙咧嘴的灵幻新隆就蹦进他的眼睛。灵幻先生恼羞成怒地从厨房追杀出来,右手提着沾满菜沫的刀,腰上系着紧急翻出来的黄粉色围裙,却又面红耳赤地被姐姐吼回去,嘟嘟囔囔且无可奈何。影山茂夫听着厨房里三十多岁的灵幻先生愤怒地叮叮咣咣,而从降生一直到青年的灵幻新隆就摆在他的眼前。
  他把手轻轻放在那些照片上,他想:这个人全部是我的了。
  这个人就冰冷地躺在他的面前。

  “我又要如何接受这样的结局呢?”影山这样说。

  

  
  超能力的风雪还在继续下着,竹中从开始就没有说话,一直盯着天空,我不知道他读心的超能力能不能把影山的情感也全部读完。
  影山茂夫身上七彩的光芒在浅浅地闪动,他说:“我那时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我想对大家负责,又不想承认这样的结束。我明明还觉得以后有很长,但是一下子感觉人生已经到头了。昨天白天是我最放松的时刻,神社里那棵大树上师父写下了好多签子,他一直在这里祝福我。我之前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他,但是在树下的某一刻我觉得——把我的话挂在树上,和他一起,说不定师父就能听到了。

  我明白没有谁会永远活着,杏美夫人如此,我也不例外。但是他会恒久地爱我,不论生与死。我还在想也许师父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走出这个坎我就能完完全全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难道他早就想到了吗?在那不可避免的结局到来之前,我、我们,该怎么办?

  他愿意同我一起背负这巨大的力量。

  我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接受了师父的死亡。

  他拼尽全力让这个世界爱我。我还爱这个世界,他便永远在世上爱我。

  

  “见到佐藤先生和杏美夫人,我本来就会这样想下去;我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生与死都不能再将我们分离。我本来以为……我也能像这样把他装在胸腔过完一生。”

  “但是佐藤先生说,他再也没有遗憾了。他的一生一定简单又幸福。然而巨大的不甘和遗憾却吞没了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许诺下一生。”

  难道这只算是我人生的一道坎吗?我其实有那么那么多的话想告诉师父,我想告诉他这一次看到的风景和故事,想下次开春和他一起去旅行。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一般想和他倾诉,明明刚刚我才自己亲手写下了给他的福签,还觉得字字珠玑,几句话写出了我所有的思念。但是多幼稚,现下我觉得再来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福签也不够,把神树挂满也不够,我想和他聊太多太多,我想像从前那样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他身旁,和他絮絮叨叨地聊到天南海北。回去的路上我不敢再看再听小留讲话,我甚至开始嫉妒十四岁的自己。

  

  “今天在他的墓碑前——我终于撑不住了。”我在他的目光里体会到了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那么多人围着我,师父他沉默地看过来,我便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然后他又孤独地转身离去。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有多么异想天开自以为是:我和他分明不能忍受这样的遗憾——他哪里会知道、哪里会欣慰呢?那些标红的日历、胡乱的地图、落灰的福签,还有无数堆在过年前的委托都在说,他想见到我,他想看到我们,他就是为此而活着的。师父他一点也不愿意去死,为了一次又一次短暂的相遇和重逢,他可以一直走下去。他认认真真地想要陪我走完一生。


  倘若死神剥夺了他获得幸福的权利,而我又沉默地认同了他的死亡,还会有什么能让他快乐呢?就这样倾覆他所有的期盼?他要一言不发寂寞地离开我吗?第一次爆发的我或许比现在还要坦诚,明白自己绝对忍受不了独自活在世界上的孤独。

  

  那一刻在痛苦与绝望中我却久违地感到释然,不再紧绷着心里的那根弦。我承认吧——那些深埋着的思绪。我想见他。想把真心亲口告诉他。想和大家一起过很多个欢欢喜喜的新年,想作为一个普通人度过幸福快乐的一生。想让他知道那些浩瀚的洪流,想在所有的风景前看到他笑起来的面容。想让他把少年和青年时代的故事全部讲给我听。我想他。

  我不想让师父孤独地离去,我也不想就这样抱憾终身。静寂许久的超能力重新开始在体内轰鸣,而我看到闪着光的雪花落在了我的肩膀和他的脸庞。它们又簇拥着告诉我:我可以做到一切事情。我们不会停歇,直到抵达想要的结局为止。

  

  

  

  影山茂夫打开门走进雪里,闪着光的雪花落到我们每个人身上,此刻我们的情感在心底都澄明地相通。“很贪心吧,从以前开始我自己就发现,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肯落下。我想永远留住幸福的时刻。”影山茂夫笑着说他自己。我拍拍他的肩膀,仔细想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此刻清楚地看到他在笑着了,那个坦然的影山茂夫的身影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在大雪里高兴地笑起来。

  

  我想起来十五号那天一瞬间的恍然,在图书馆抬头欣赏落雪之际,目光所及的所有人也和我一样抬起了头。那就是回归的影山茂夫,在那一刻点醒了我们所有的遗憾。他想要为了这些微小的幸福重新开始。他还会为了漫长的幸福再次开始。

  

  “全垒打!——”一个仓促的雪球怼到了影山脸上,小留在我背后呼喊起来:“龙套!这次你一点也不男子汉,下次想说什么就早点坦白啊!这是给你的惩罚——嘶!”又一个雪球盖在影山身上,但不等小留笑完,竹中悄然地偷袭了她。铃木将笑着看追逐乱跑的两个人,反手把雪块扔进毫无防备的律的衣领。芹泽先生无奈地左顾右盼,然而西装却逐步被波及;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下一秒就被温凉的雪糊了一脸。影山茂夫抛起雪球示意我,来打雪仗吧。

  

  我在流泪还是在笑?我不知道,但没有人看起来比我们几个更快活了。原来我们是这么鲜活的人,不只会哭泣和哀叹,还会畅快地大笑,在风雪里一点也不帅气地大声呼号,像孩童一般不讲理地追逐打闹,脸上、胳膊、双腿都糊满了雪花,被每个人的窘迫逗得笑弯了腰。我笑得眼泪都要溢出眼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冷,又像暖烘烘地晒着太阳。我们终于从无尽的阴影中回归了原本的色彩,我看到每个人闪着光亮的眼睛。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嘛——等噩梦过去以后,灵幻先生就会回来,我们的青春还会继续。我可以睡一辈子的好觉了,影山在我们之中笑闹着,等他回来之后,影山会一辈子这样幸福着。

  

  天空中有直升机在忙碌地飞来飞去,显然被这异象吓得不轻。小酒窝闪着荧绿色的光芒大声喊道:人类!别瞎忙活了!你们要找的末日发起者、世界上最强大的反派影山茂夫——就要来拯救世界啦!我们哈哈大笑,把雪球扔向那个大反派救世主,影山茂夫张开双臂,笑着接下雪球向后倒在雪地里。他还是一个这么年轻的人,用一辈子刚刚找到了他的答案,马上又要孤身去冒险。我们帮不了他的,递出的力量会被退回,没有一个人可以触及时间的法则。我们只能在这里看着他一个人踏入时间的洪流。


  “但是大家在这里,我才觉得更有力量。”影山茂夫躺在洁白的雪地上,被汗水濡湿了额发,显现出他清亮的眼睛和红润的面庞来。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男孩。影山茂夫闷闷地说:“新年假期我们一起去远足吧,师父和我都会开车,载着大家一起去。”

  “我也会开车!”铃木将立马举手,又被律用胳膊肘揣了一下腰:“诶呀——我刚趁暑假考下来的......”我也举起手:“我已经有四年的驾龄了哦。”铃木夸张的目光里小留和竹中也举起手,而芹泽先生更是说:“这么多人的话,我也可以开中型车!虽然刚拿到驾照不久——”我惊讶地回问他:“您连中型车驾照都考了吗?!”

  “是啊。”芹泽先生高兴地看着我说:“我总是还想能再学些什么,然后就考了一堆证件,现在我正考着摩托车和厨师资格证呢。”啊、倒也不必什么都学啊——但是真的好厉害!我由衷地佩服他。

  

  “等等,且不说我们开两个车就行,还有我在内这么多司机想轮换一圈,”律打住我们俩的惺惺相惜,“我们都能跑到北海道去了吧?!”

  “那就去北海道吧。”影山茂夫笑着接他的话,“我见过的,北海道的雪景漂亮极了。”小留亮着眼睛应和:“好耶!我早就想去看北海道的雪了!真行啊龙套!”竹中直接翻开手机提前查看攻略,铃木和芹泽先生认真商量起怎么跟老妈报告的事情。我看见律一脸茫然的神情,显然他还没有明白事情为什么发展得如此迅速,远足居然远到了北海道。我感觉笑意简直压都压不下去,摇摇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律老弟,我把刚淘到手的新T恤送给你做新年礼物啊!”于是我们都大笑着倒在雪地里。

  

  

  “诶……龙套,你说这雪会下到热带地区吗?”小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而后自己也笑起来:“这应该是热带地区的孩子们第一次见到雪吧?!他们会不会疑惑为什么雪是发光的呢?”我笑出了声。
  影山也勾起嘴角笑起来,伸出手去接住那些闪光的雪,轻轻说:“是全宇宙也说不定。”

  “哇……”小留再次感慨:“那我们的外星人朋友也要第一次见到雪了!它们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竹中凝视着他手心的一团雪,好像搭上了小留的神经,也开始说一些话:“影山君,如果这场雪承载着你的情感的话,灵幻先生走的那天……也下起了很大的雪。”
  于是我们都不再言语。
  我回想起了那天那场真真正正的大雪,不是温润的质感。雪花会冰凉地贴在人们脸上,然后很快和世界再见。
  灵幻先生……那场大雪,也有你想传达的情感吗?

  

  

  小留翻身坐起来,从胸口处小心翼翼地拿出什么,仅仅一刹那就照耀得四下流光溢彩。我看着她把那块熟悉的宝石和雪团成一团,又给它盖上小小的脑袋,捏出一个笨拙简陋的雪人。小留端着那个浑身发光的雪人在背后像模像样地说:“倾尽全力这件事情本身就有意义!去做吧,龙套!”只一眼我就明白她在模仿谁。那个歪歪扭扭的“灵幻新隆”被小留送到影山手中,安静地释放光芒。

  去做吧,影山茂夫。你从来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又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孩子,本就应该幸福地度过一生。只有你能做到了,不用再害怕迟疑,去斩断悲伤的连锁吧。把你的真心全部告诉他,把快乐全部还给大家。我可以将性命相托的朋友们、梦中相谈所热闹的重逢、新年前来自他的祝福、还有无数次自由的旅行以及漫长的未来,就全部都交给影山茂夫吧。

  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灵幻先生也一定会教给他更多。

  

  

  我们几个人相互对视,边笑边牵住手,点点头把他围在中间。影山茂夫在天地闪烁的光芒中站起来,他看上去像十四岁,又或者是二十四岁。我所敬佩的影山茂夫、一直成长的影山茂夫、固执又强大的影山茂夫,将要催动他无尽的力量,把我们带回到故事之前。影山茂夫是神吗?我不知道。他从小就拥有恐怖的权能,凌驾于万事万物的法则之上,可以翻手之间让时光逆流足足两次,然后卷携着悲伤的洪水和沉默的风雪,回到他命定的时刻,去修改时间的答案。
  影山茂夫是人吗?我想,这是一定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只是一直良善地做自己认定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我的偶像,是我们的英雄。
  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即将带着热气腾腾的章鱼烧和温暖的大衣,紧张且满心欢喜地降落在他想见之人的门前。

  

  

  让时间重来吧。让真心逆流,日月倒转,让两世的洪水和风雪回到它们原来的梦乡。把真心全部告诉他,把七彩的洪水和风雪重新装进他的胸膛,直到生与死都再也不能将你们分离。

  


  影山茂夫在光芒之中问我们: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听到小留叫嚷让我们记住一定要去神社,也听见律说一定要他们两个回家吃饭——可不能忘记桃李老师的生日啊,我想着。还有要安心复习迎接考试,回来去见佐藤和杏美老人家,到相谈所里祝福灵幻先生新年快乐。

  

  那一年的灵幻先生围着蓝色围巾,在拉面馆弥散的热气里把菜碟推向我,眼神落在我又或是别的谁身上。我们之间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老几样:学习、心情、天气,还有影山茂夫。一个我最敬佩的人,一个他最信任的人,在此刻奇妙地重合,联系起了我们两个之间的理解和共通。只是我到现在才明白。我知道灵幻先生从来不会分心,但我相信我身上一定有某些地方和他在无声地共鸣。或许是长大的影山,又或许是我们一起寻找的答案。
  灵幻先生捧着面碗,面容已经在热气中模糊不清。但是他的笑声还回响在我的耳边,我知道他在踏踏实实地活着。我也一样。


  

  

  影山茂夫就要回来了。我看见他伸出手向天空推去,于是纷纷扬扬降落的大雪就在我眼前永恒地定格。接下来就交给影山吧。


  

  祝你们两个好运。

 

  

  

——END——

 

谢谢你能看到这里!本来只是脑子里闪过的一个画面,灵幻撑着伞和mob走在无人的河道旁,突然问他你的超能力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mob抬一抬手,于是大地裂出岩浆般七彩的纹路,雨水在眼前停下回归天际,河水轰鸣着倒流。灵幻震撼地看向mob,却看到这恐怖力量的主人亮着眼睛等待夸奖。最后居然写成了现在的样子,龙套带着逆流的风雪和洪水回去找他。不过既然是影山茂夫的话,想必什么奇迹也不奇怪吧。我一直觉得对他来说,能让自己获得幸福和快乐,才是超能力最终的答案。也祝大家新年快乐!


评论(535)
热度(27119)
  1. 共290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耿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