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介

我要吃饭

【21h ||百时茂灵一岁除】白日梦我


  前言:全文3w2+,写了很苍老和很幼小的两个人,大概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1】


  灵幻新隆觉得身体好像躺在一片流淌的河水中,在温暖的液体里安静地上下沉浮——是个梦,他迷迷糊糊地回答自己。人类对此情此景都会模糊地下出自己的判断:这样的感觉是在梦里。


  于是他睁开了眼,看见灿烈的夕阳透过楼屋的间隙倾洒下来,周围的一切都铺上了曼妙的橙光,视野里浓重的年代氛围向他扑来。灵幻新隆睁大眼睛——残旧朴拙的广告牌、还在叮叮当当运行的电车、路上行人三三两两的自行车和翻盖手机的作响,一切都表现出同这夕阳一般的老旧来——这肯定是梦,灵幻新隆想着,要不然他怎么能见到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景象?得出这个结论以后他放松下身体,左顾右盼想在梦里发现更多信息。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某个小学花园旁边的长椅上,这梦境倒是挺符合现实逻辑,毕竟他早就走不了路了。然而眼前的一切还是糊作一团,灵幻新隆分不清是来自梦境的虚幻还是他自己的老花眼。他低下头,看见盘虬枯涸的手掌,像一段即将枯死的树枝,无名指倒是还留着一枚闪着橙光的银环。灵幻新隆叹了口气,明明在梦里他却还是这种苍老的现状,为什么不能顺便把他的年龄也还回来?

  他像往昔很多年那样下意识转转那枚银环,应该是课后班刚刚放学的孩子们从他眼前高兴地跑过,扑向父母自行车高高的座椅。时代的形象在此刻尤为明显,忙碌生计的中年人、满大街吐烟的桑塔纳轿车,还有熙熙攘攘叠在一起抱着公文包的人群。灵幻新隆用他来自半个多世纪以后的眼睛打量梦中的景象,好像一切前尘又如同大海一般扑上他已经太过迟钝的脑海。

  按理来说,这样的梦总是能梦到点好故事的。灵幻松松绷紧的脊背,年迈的痛感一寸一寸啃噬着他的身躯,习以为常但还是痛苦地不容忽视。灵幻新隆面色难看地试图扭扭坐姿,寻找一个最舒服做梦的位置。


  “您好......请问这里可以坐吗?”


  灵幻新隆的动作一瞬间凝固。男孩用不确定的声音再次试探着问了一句,可灵幻新隆也只能干巴着点点头,心里好像石破天惊一样震撼——mob。

  这是他的徒弟影山茂夫。哪怕横亘着半个世纪的时光,他也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龙套的声音。


  他费了好大劲转过身子,终于看见男孩的身影。他已经乖乖地在长椅上坐好,书包和雨伞放到一边,身上还穿着小学生的蓝白制服,两条腿在长椅上晃荡。男孩支着脑袋向远方看去,应该是在寻找妈妈的身影。片刻后他回过头来,再度小心地和灵幻新隆问好。灵幻新隆张着嘴巴,饶是他过了一生也没遇过这么好的梦境,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影山茂夫——是他一辈子的徒弟,是和他已经走过一生的人。左手那枚银环誓约的主人,就是长大的影山茂夫。长久的的时光走过,灵幻新隆记忆里的影山早就成了和他一样的老头,顶着满头白发,还学习潮流戴个金框老花镜,每天早上穿着老头乐出去散步,顺手买回来公园晨市的几颗小菜做午饭。影山茂夫的身影和他一样苍老,却比他健康很多。每天灵幻从日光中醒来,就能看见白菜或者是酱醋漂浮在空中,那个和他一块老去的老头就在已经有些年头的厨房里焖着锅煮水,时不时有汤勺和筷子落下来替他下手处理饭菜,样子简直是在指挥一场大合奏。科技在他们老去的时代已经很是发达,也总有下属或者朋友推荐换一个智能的厨房,可是他们两个还是喜欢这样称得上古朴的煮饭方式。灵幻新隆知道,那些机器再智能也没有影山自己得心应手,人类的科技与奇迹每天都会在这个老头身上彰显。他刚刚还想着,不知道今天醒来又会闻到什么样的味道。

 

  然而年幼的影山茂夫还在这里收着腿,瘦小得不像样子,灵幻新隆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安稳的锅盖头。男孩转过身来,年幼的脸庞好像新鲜的面包,冲着他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灵幻新隆觉得自己眼眶已经禁不住涨红。真是一个好梦啊。

 

  男孩坐在他身边,虽然局促,但是并不害怕,可能孩子的直觉让他认为这个老人值得亲近。灵幻新隆没有忍住眯起眼睛笑笑,就像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路人老爷爷那样和男孩愉悦地问好。他总是一个很能聊的人,尽管男孩嗫嚅着说不出更多话来,但并不妨碍他在难得的美梦里畅谈一切。

  灵幻新隆从龙套手边的那把伞开始,告诉男孩自己小时候也有一把一样的透明伞,质量特别好,被他一直用到国中毕业;还有小时候回家路上的古树,他很小的时候总是害怕那里有妖魔鬼怪。这些小小的故事灵幻新隆已经和老去的影山茂夫讲了太多遍,但是在这个好梦里,他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辅导影山作业的时光,在他的侃侃而谈里收获龙套亮晶晶佩服的眼光。如今这个还没遇见他的小孩用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只是抿着嘴时不时应答,看起来听话又乖顺。

 

  “谢谢您,”男孩低着头说,两只脚尖相互搓搓:“谢谢您跟我聊这么多。在学校里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多话的。”

  灵幻新隆闭上了嘴巴。一方面是他已经有点疲惫得歇一下,另一方面是因为终于想起来龙套过得并不轻松的童年时光。这个梦里还会还原他的过去吗?见了那个随和安静的影山茂夫太久太久,灵幻新隆几乎快忘了最开始这小子是什么模样。他扯扯嘴巴问道:“他们不想和你玩吗?”

  “嗯,我......不会聊天,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影山茂夫回答,灵幻新隆看不清他锅盖头底下的表情:“我也不敢和他们一起玩。”

  “怎么了?”灵幻新隆问他,但影山只是摇摇头,把书包抱到怀里,没有就他的想法多说什么。灵幻在他老去的脑海里使劲翻找,拼命想知道这孩子小时候到底为了什么而困扰。影山已经长大成人太久太久了,稳健又安静,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小时候他是因为什么烦恼?明明这小子早在国中前就转了一点性子,就是在那一场风暴以后——

  啊。灵幻新隆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


  “我也有你这样的烦恼呢。”灵幻新隆笑着开口,但男孩并没有反应。“我也非常被我的力量困扰啊。”

  小小的龙套猛地抬头,“您也有超能力吗?”

  “超能力?你说移动物品、飞天遁地的那种吗?可能吧,但我不一样——”灵幻新隆朝他眨眼:“我有预知的超能力。我看到你过了非常好的一生,以后可以结交很多朋友,也练出了想要的体魄,想去的地方都亲自跑过一趟。”

  影山茂夫定定地看着他,半响又垂下头去:“谢谢您安慰我。”

  可我说的确实是真的,灵幻新隆想,恍惚之中觉得自己小时候似乎也被某些老人这样说过,已经下意识会把这些只当成一种祝福。毕竟又有谁真正知道以后的事呢?但现在是在梦里,哪怕醒来之后一切都会消逝,被大脑抛却,但他此刻仍然想这样告诉这个孤独的孩子。

  “你想过这样的故事吗?”

  “想过,”男孩回答他:“其实也不需要太好......能平静地过下去就足够了。”他看起来不太开心:“我这样的人……能和别人一样就好了。我不想成为太特殊的家伙。”

 

  灵幻新隆笑起来:“你想听听别的超能力者的故事吗?我可认识很多哦。”

  于是他开始搬出那些流光溢彩的人们,想告诉男孩这样的超能力像是上天给予他的宝藏。

  小小的影山茂夫在他的声音里轻轻晃动着腿,支着胳膊安静地听苍老的故事。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会知道自己更像是一个主角吗?十四岁就可以飞天走地,无数次拯救过他们的城市和生活。

 

  现在小小的影山还因为没有人理解自己而烦恼,可是再往后走走,他会遇见一群毕生的挚友,遇见很好的国中同学和大学舍友,无话不谈,无所不能,趁着年轻做了所有想做的事。他打败过无数敌人和恶灵,有的居然也成了他们的朋友。这个男孩所期望的一生,都在岁月之后好好地等着他到来。

  灵幻新隆坐在这里,一眼可以望过去男孩波澜壮阔又平静曼丽的一生。

  他会知道他们的生命横亘了一切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故事,垂暮的老人经历过炮火、灾难、风雪,在世界上的各处哭过笑过,他和老友们奔赴在天南海北。灵幻想把这些也告诉小小的影山,但想必也只会被他当作换了主角的故事罢了。年幼的、还没经历过一切的影山茂夫,又会如何作想这样的一生?

 

  “真是太好的一生了。”小小的影山说,“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太棒了。”

  “放心,都说了我有预言能力,肯定是真的。”灵幻新隆骄傲地点点头。

  男孩突然转过身来亮着眼睛问道:“爷爷,既然您有预言能力,能不能告诉我——”

  灵幻新隆胸有成竹地扬起嘴角,心想无论问感情还是问亲人他都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明天数学测试的题目啊?”

  影山的黑眼睛简直要闪进灵幻的脑子里:“最近的课程我真的不太会。”

 

  灵幻新隆的笑容瘪在脸上。还得是龙套啊,他想,已经迟钝的舌头紧张地抽动。“不行......不能告诉你,用超能力作弊是不对的。”灵幻别过脸去不敢再看男孩的眼神:“我......我现在教教你还说得过去,或者今天晚上让你弟——兄姐妹什么的来辅导你。”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真听信了他的话。他又问道:“您觉得这样的一生怎么样?”

 

  灵幻新隆讶然地回望男孩。但他马上就知道,影山茂夫从来都是这样的孩子。于是灵幻新隆笑着回答道:“是非常好的一生。从来都不会后悔。”他朝男孩骄傲地晃晃手上的银环,在岁月的打磨和主人的关照下它早已摆脱最初的平凡,好像包裹着所有满溢的情感,在夕阳的光芒中熠熠生辉。男孩好奇地张望,灵幻新隆告诉他:“你到那时会和现在的我一样高兴。”

 

  影山又高兴地和他想聊些未来的事情,问他超人会不会来到日本,问其他人能不能也飞上天空。灵幻一句一句慢慢地回答他,还告诉影山以后会捡来一条胖胖的柴犬,被取名叫小汪,过了一段很是鸡飞狗跳的日子。

  但灵幻新隆实在没有太多力气了。他用歉意的目光看着男孩,影山就逐渐安静下来,和这个努力平复的老人一起看垂落的夕阳。灵幻新隆真的还想和他再聊更多,用笑话和故事把这个男孩填满,在他十一岁推开相谈所的门前再也不要担忧。但是他苍老年迈的身躯支撑不住他完成这浩大的工作,哪怕是在梦里。

  而且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哪怕他说再多,仍然没法真正传进小小的影山茂夫的心底。

  

  时光真是残忍啊。灵幻新隆想着,街上属于千禧年代的广告牌吱呀作响,影山稚嫩的身躯还在安稳地呼吸。连龙套这样的孩子都成为了白发苍苍垂暮的老人,他现在又是何种程度的苍老?他原以为自己早就不在意时光,可是当岁月真正横亘在他的眼前,又只剩无穷无尽的哀叹。

 

  他和小酒窝曾经在平静的下午里像往昔很多年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灵幻新隆和龙套在调味市给他安放了几个小小的神龛,和路边地藏石像融为一体,谁也不知道里边会不会呆着一个荧荧的幽灵。相谈所已经扩展业务、扩大地盘,下辈和新人们在别处忙碌地工作,而已经退休的所长举着少见的纸质书,在客人专属的沙发上带着老花镜阅读。小酒窝浮在窗户边远眺太阳,并没有什么言语。

  “我们准备再去环日本旅行一趟,趁着我还能走得动。”灵幻新隆突然开口,“到时候......给你在各地留几个神龛或者石像。”

  “干嘛啊?”小酒窝不解地问他:“我又不打算离开这里。”

  “可是我们已经很老了。”灵幻翻过一页书:“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但是你还记得刚见到我们时候的样子吗?”这个干了大半生的欺诈师一如既往地笑起来,眼角扯出难以忽视的皱纹:“我们总是会离开的。到了那时候,世上总得还有你能去的地方。”

  “人类的事情......还真是可恶啊。”小酒窝的火焰缩成一团,欺诈师的头发被他染上绿光,无论如何都能看见白色的发梢。这个人也不再穿无穷无尽的西装,只有松宽的老人服才能塞得下他佝偻的脊梁。“你不害怕?”

  “害怕啊,但只是在想我们剩下的另一个该怎么办。我不敢问龙套,他也从来没有和我聊过,哪怕我们都是这样苍老的老头,但也只是在想能一起过了今天就太好了。”

 

  所有的幸福好像都会迎来终点,所有许诺似乎也都会等来它的尽头。

 

  时间到底是以怎样的速度在行进?

 

  灵幻新隆在幼年乏味的课堂上觉得人生很是漫长,单单这四十分钟就难挜地想要逃跑;在二十岁觉得不用活得太久,要找个最帅气的时段告别。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刻开始时光就在冲刺,他短暂地年轻过,很快意识到身体已经步入中年,再然后就是某天清晨对着镜子发现了自己的白发。

  阳光还洒在阳台上,但他怔然在原地,掀起鬓角,看见了一排岁月的痕迹。那时候影山从厨房里走出来,围着围裙,筷子和勺子被超能力裹着飘在身边,高兴地招呼他过来吃饭。那天灵幻新隆正准备去和事务所的下属见面。他连声应答,把白头发撇掉,细致地捂好鬓角。影山茂夫已经坐在桌前,餐具一样一样地降落,黑发在晨光下闪着绸缎一般的色泽。灵幻新隆想,为什么时光突然开始奔跑了?他现在到底多少岁?认知好像还停留在不到半百的年纪,但他已经开始不由分说地苍老。

 

  灵幻新隆在那一瞬间察觉到了自己的贪念——曾经无所谓的那些将老之人的祈求,到他如今也是如此。不想老去,不想离开,不想走向最后的终点。遇见一个人、认识一个人、信任一个人都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等真正属于彼此,就只剩屈指可数的光阴了。他这一生已经如此幸运还是犹嫌不足,那世上的其他人又要怎样面对最终的结局?

 

  后来的某一天他从梦里醒来,看见影山趴在床上,沉静的目光落向他的额头,手里捻着一根近乎透明的白发。——恐慌在清醒之前便袭击了他:影山茂夫发现了那些痕迹,他的师父在不可挽回地老去。灵幻新隆几乎不想再睁开眼,仿佛凝固在此他就不用一分一秒地衰老。但影山只是默默顺好了他的发梢。

 

  很久以后又有一天,影山茂夫突然笑着从浴室里冲出来,扑到他面前简直要笑出眼泪:师父,你看!我也有白头发了!灵幻新隆搓搓他乱糟糟的头顶,几根细小的银丝也掺在他的黑发之间。灵幻新隆在那一刻不再惧怕老去。其实苍老于他一直不算是什么害怕的东西,他只是又在恐惧隔在他和龙套之间的时光,年轻的时候如此,老去的时候也如此。

 

  远处的道路上慢慢走来一个人,被落日的余辉切成模糊的黑影,但影山茂夫还是认出了她,高兴地挥舞起手臂。灵幻新隆光听声音就知道那是谁。

  

  “你妈妈来了,赶紧回家去吧。”趁现在再去看看她。灵幻新隆看向远处的橙红的霞光中走来的身影,影山夫人渺远的面庞和笑声让他简直不忍心让这个孩子长大。他会知道吗?有那么多人来过他的生命,也有那么多人寂静地转身离开。连那条活泼的柴犬都会在他们老去的目光中更早一步闭上眼睛。男孩现在还没抽条长大的肢体,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和他师父一样佝偻下去。他们在送别彼此之前,更送别了更多人。最幸福的一生,仍然有这些最沉默的故事。

  小小的影山茂夫已经从长椅上跳下来,把鼓鼓囊囊的书包颠一颠重新背好,转过身来认真地和这个奇怪的老人再见。

 

  再见。灵幻新隆笑着撑起胳膊,有些吃力地和他挥手告别。“真是个好梦啊。”他喃喃自语。

  准备离开的男孩显然听见了他的轻叹,迟疑地回头,灵幻对上了他漆黑清亮的眼睛。男孩看起来还很孱弱,小心翼翼地说:您要回家吗?我们送您回去。

  不用了,会有人来接我的。灵幻新隆摇摇头,更多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腿脚在梦里也站不起来。

  下次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等着你。灵幻新隆郑重地回答他,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男孩高兴地点点头,转身跑向霞光中远远看不清面庞的母亲。两个人的笑声传进灵幻新隆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又好像恢复了一点年轻。这一生真的太短太短了。人要苍老到什么地步才会发出这样的慨叹?

 

  在倾颓的夕阳之下,远去的幼小的影山茂夫身旁,灵幻新隆又在用他枯朽的身躯沉沉作想:他来了我才成为我自己。时光真是残忍,为什么不能让他更早地降临到我身边?

  这具干枯的身体好像终于用尽最后一丝能量,灵幻新隆在力竭的疲惫中慢慢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开始坠落般离他而去。

 

 

  

【2】


  灵幻新隆猛然睁眼,路边的行人们哗然的喧嚣一股脑灌进他的脑子。他从草地上撑着站起来,脑袋仍然像困顿一样不甚清醒,看见四周的一切陌生又熟悉。繁盛的绿树郁郁葱葱,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道路的两边热烈地喧闹着——

  灵幻新隆摸不着头脑:他早上牵着狗逛到公园,四下还静悄悄没有什么人来往,怎么一睁眼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左右走动寻找小汪的踪迹,脚踩在地上好像棉花的质感,灵幻慌忙扶助栏杆才稳下自己的身形。狗还没找见,倒先被几棵树上围着的横幅吸引了注意,他离得远使了好大劲儿才看明白——

  二零一六年第三届马拉松大赛。


  灵幻新隆简直眼皮狂跳,自己估计在公园睡着了,开始做离谱至极的白日梦。怪不得路人一片模糊,踩在哪里也都软绵绵没有实感,他的脑子到现在都不太清醒。

  然而这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他也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人。

  

  影山茂夫,他的好徒弟,穿着运动衣站在起点,好像正在预备长跑,把汗巾和衣服一点点捱好,垫着步子张望等待的人群——是他少时的模样。灵幻新隆站不住了,跌跌撞撞就要向龙套走过去。他在迈步的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也回到了和弟子匹配的年岁,但马上垂落的几根发白的发丝告诉他:只不过是幻觉罢了。灵幻新隆猛然顿住脚步,抬起胳膊翻看自己静脉突出的手掌,左手的银环发出温润的光。这是一副正在老去的身体,现在的他已经年过半百了。灵幻新隆突然就不想太靠近他的弟子,挪挪脚步站在了加油助威的人群远处。

  然而影山茂夫收着胳膊压腿,左右张望,正好对上灵幻新隆躲闪的眼神。他的表情好像一瞬间被点亮,挤着运动员大部队的缝隙一点点挪向他。灵幻新隆真以为这梦里的龙套认出了自己,连忙就想闪到人群后边去;可是龙套突然站定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睁大眼皱了一下眉头,继而朝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很抱歉,先生......我不小心认错人了。”

  灵幻新隆压低声音,半只手捂住脸,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人太多了,很正常。”

  “您和他实在太像了——我师父,”影山摸摸脑袋,“我还以为他真的来给我加油了呢。”

  “哈哈......他说不定真就在这里,你快去找他吧。”灵幻新隆还没敢放下手,想把这小子快点支开。

  谁知道影山茂夫居然摇摇头:“算了......我刚刚还问他,他回我实在是没空。师父都这样说了,应该是真的来不了了。”影山的表情看起来很有点沮丧,垂下头继续热身。

 


  完了——灵幻新隆想起来他这梦的是什么地方了。这是龙套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暑假,他和肉改部的大家一起报名了马拉松大赛,还把花泽、律和小留都掺和进来,甚至芹泽也在途经的路边给他加油。想起来这个灵幻新隆可真是有苦难言——他本来推了委托要来,谁知道某个老客户家里的供奉石像突然出了岔子,老人说什么也要哭天喊地求他来帮忙。灵幻简直是快马加鞭,火急火燎跑到所谓的灵异现场,发现只是因为有大老鼠在上边磨牙。他当时差点就想拿那老鼠出气——急得委托费收没收够也不管了,召来出租车一骑绝尘赶向长跑地点,一边着急一边联系芹泽大部队跑到哪儿了。芹泽扯高了嗓子在嘈杂声中回答他,声音听起来撕心裂肺:——所长!!影山前辈已经跑过去了!——他们快到终点了啊!

  灵幻新隆觉得在场没有哪一位比他还着急,司机师傅都差点被他催出火花,最后在几公里外被围观凑热闹的人群堵住。灵幻两脚还没一起落地就开始狂奔,师傅说不定以为他才是来抢长跑冠军的人。他穿着皮鞋西装一路坎坷跑到终点,但只看见满地斑驳的礼花,稀稀落落的人群搀着各自的运动员回家。灵幻新隆面色涨红,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眼睛还在绝望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手机叮铃一声响起,灵幻新隆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小留发来的信息:灵幻先生——我们跑完了!龙套的成绩很不错,现在我们已经打上车准备去饭店啦。

  你说好的我们几个都跑完就请客哦,可别忘了!快来快来!

 

  什么嘛。

  灵幻新隆关上手机,搓搓脑袋,一瞬间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他这到底算倒霉还是好运?灵幻新隆不知道,在路人奇怪的眼神里蹲伏到臂弯喘着气缓了好久。他终于狼狈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灰,慢慢走到公交站去。他给小留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回消息:知道了,祝贺你们!我也刚忙完委托,一会儿就赶过去。想吃什么你们自己先点上。

  他投币上了公交,瘫坐到座椅上,半天才想起来扯扯自己褶皱的西装。忙活完后他摸到老人给的委托金,不出所料还是被四舍了一下。灵幻新隆捏着那些沾着油渍的钱币,靠到座位上无奈地长叹。刚才狂奔到底是为了什么?听说运动可以让人热血上涌,虽然灵幻疲惫得忘了刚才奔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可是他真的很想看见影山茂夫飞扬着冲线的身影。他还是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师父,弟子的请求总是被延误。灵幻新隆坐在晃晃悠悠的电车上休息,决定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然而他现在来到了事发现场,青春的、活力四射又有点失落的影山茂夫就站在他面前,尽管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灵幻新隆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多年的夙愿就这样在梦里轻飘飘地实现,他又该说些什么?

  当年奔涌在他心里的情绪,那时候不明白,但是现在灵幻新隆知道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孩子。哪怕那时候他算不上一个冲动的年轻人,但就是想更早看见他,或者看见龙套笑起来的模样。他在后来的岁月里无数次验证了这个想法。已经老去的灵幻新隆笑着朝影山茂夫开口:“没事的,他会看见的。你好好跑就可以了。”

 

  影山茂夫已经快有他高,但是还低着头,脚尖摩挲着地面:“我本来......是有些话想和他说的。我觉得跑完步的我是最有勇气的时刻,说不定只有那时候我才能说出来。”

  “想说什么?如果真的有想说的话,其实在日常生活里说了也挺好啊。”灵幻新隆把自己装作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大叔,紧张地开导年轻的影山茂夫。

 

  “不,”影山茂夫摇摇头,“我还在纠结,没有想好。我觉得大概明白了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但是还不敢迈出那一道坎。我总觉得还不够,还不足以成为和他相称的人。可是我又实在纠结......所以报了长跑,还想着能不能在最后力竭的时刻看见他,一边呼喊一边朝他用尽全力跑过去,借着那股劲冲破自己的心障。”影山茂夫说着又用脚尖去搓地面:“可是他怎么能不来呢。——我想在终点线见他。”

 

  难以言说此刻砸到灵幻新隆身上的情绪到底是什么。灵幻新隆想,他当年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时刻吗?他后来一直安慰自己没事的还可以陪龙套参与下一次长跑,遗憾也随着奔流的时光被慢慢冲淡,却永远也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影山茂夫最最期望看到他的时刻。

 

  在老去的年纪,他突然得知了年轻时一个巨大的遗憾。龙套用长跑来让自己想明白的答案,最终就是决定不告诉他吗?

  灵幻新隆站在原地,不敢去想更多。他确切地知道他们确定关系是在很后来的一刻,而且是他自己主动提起的。十八岁影山茂夫在经历漫长的跋涉后——想明白了什么?哪怕时光已经过去很久,灵幻还是觉得寒意从自己脚尖蔓延上来,张着嘴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见到他吗?想见的话就直接叫他过来,他的委托或许没那么重要——”灵幻新隆下意识地挽回,哪怕这只是在他遥不可及的梦里。影山茂夫闻言却摇摇头:“不。我师父决定做的事是没有人劝得住的,我一直都明白。他肯定也有他的考量。”

 

  十八岁的影山茂夫抬起头来,眺望终点的方向:“没关系,其实我还是太冲动了......怎么会有人光凭热血上头就觉得自己合格了呢?我还是需要再更多努力……谢谢您和我聊天。”

 

  血液开始重新在灵幻新隆体内流动。“没关系,年轻人热烈一点很正常。”他用过来人的口吻说:“感情到了的话,不用考虑那么多的。”

 

  年轻的影山向他投来讶异的目光,随即扬起了嘴角:“真的非常感谢您。只不过这是我自己的要求。”

 

  周围的人群嘈嘈切切,不少年轻的情侣在挥舞的彩旗下热烈拥抱,在所有人的祝福和起哄声中骄傲地相爱。影山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那个人比我聪慧太多,说不定什么都明白,但是也什么都不说。倘若在一起,一定也是他要比我受到更多指指责和争议。我想和他同大家一样自由地生活。因为这个,我才想成为合格的大人。”

 

  “通晓彼此心意就足够了。——挑一个你觉得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吧。”灵幻新隆心虚地摸摸鼻子:“不要让他等太久。”

 

  不远处有人在呼喊影山的名字,灵幻新隆依稀听得出那是年轻的花泽和律的声音。他努力张望,看见花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一点发梢。要不要告诉龙套他的好兄弟以后成了什么人物?告诉他连他们家的客厅都是这小子呕心沥血设计出来的,让每个到他们家做客的同事都禁不住眼皮狂跳。市面上还有以律为原型的霸总小说,不知道龙套见了又会作何反应……

  灵幻新隆在原地咧开嘴不自觉地笑,那些孩子们青春的模样和老去的顽皮叠加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世上的神奇。

 

  影山茂夫向他刚才的话认真地点点头,继而说道:“您和他真的很像。要不是因为这就是现实,我还以为有什么魔法呢。”

  他没有再看这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把目光投向更广远的方向。十八岁的影山茂夫犹豫着问道:“那您说......他也会喜欢我吗?”

 

  台前幕后、街道两旁,彩色的礼炮突然冲天而起,在蓝天白云中洒下七彩的花旋。众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浩浩荡荡的大部队沸腾着跳跃呼喊,樱花热烈地盛开,彩旗在人流的各处飘摇。裁判的手枪已经举向空中——

 

  “一定会的。”

  老去的灵幻新隆这样告诉他。“去吧!拿个好成绩!”

 

  轰然一声,人群如同放闸的江河一般奔涌向前,气球和白鸽同时被放飞,哗啦啦扑向天空。十八岁的影山茂夫点点头汇入汹涌的人流,最后朝他挥舞起胳膊告别,那双清亮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着夺目的光芒。

  灵幻新隆笑着和他再见。

  “真是一个好梦啊。”他想。

 

  灵幻新隆站在逐渐冷却的起点,看见被闹散的花瓣逐渐飘落到他泛白的发梢。年轻的血液和冲动透过往昔的幻想流淌到他的心间。愿望、回忆、爱与答案,一场他不愿醒来的美梦。

 

  在影山茂夫二十岁出头的暑假,他从大学回到故乡,会偶尔来相谈所偶尔打点零工。灵幻新隆于是又带着一群时隔半年没见的大孩子们跑出去玩耍,乘坐京干线抵达东京,来到首都那座闻名遐迩的水族馆。

  花泽辉气骄傲地让影山换上他专门挑好的衬衫,在律敢怒不敢言的眼神里被小酒窝吐槽龙套穿起来像一只绿皮小海龟。他们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踏进水族馆,分别穿成了绿皮海龟、黄毛猴子和粉红水母,在疯狂吐槽的小酒窝旁边只剩偷偷窃笑的灵幻新隆看起来还像个正常人。
  暑假的时间总是少不了放飞的孩子们,不管是灵幻身边这群已经步入二十的青年,还是只到膝盖的孩童,都在水族馆里快乐地玩闹。那时候中央区域还有一只明星北极熊,专门为它配备了两层楼高的水箱,大概是来这里的必打卡之地。他们几个挤在人群里看北极熊冰上行走,在众人的惊呼之下表演了一个漂亮的跳水。灵幻新隆旁边的小女孩被爸爸搂在臂弯,还不会说话,但是正张开胳膊快乐地挥舞。她的母亲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我们明年还来一次好不好?以后每年都来看看它,怎么样?小女孩高兴地点头。


  影山茂夫那会儿半弯着腰站在波涛起伏的钢化玻璃前,被暗蓝色的水浪倒映出欣喜的面庞。灵幻新隆低下头,看见他细软的黑发和翠绿色的衣领。水箱里北极熊抓不到玩具球,急得羞恼地踩着水花——结果众人就看见那个玩具球好像突然开窍,慢慢地浮到白熊的手里。

  旁边的小姑娘在快乐地呼喊,灵幻新隆知道那是来自影山茂夫的小小的关心。


  那一瞬间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卷挟。
  灵幻新隆就这样开口:“龙套,明年你还想不想和我再来看它?”

  “想啊。”影山茂夫头也没回地答道。

  “后年呢?”

  影山茂夫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扭回头抬起眼睛看向他,黑色的眸子被灯光照得明亮。灵幻新隆不知道龙套有没有听见刚刚那一家人的谈话,死去的理智猛然复活就要跳出来割断他的舌头,告诉他千万千万不能再说更多。于是灵幻新隆抿着嘴扭开眼,抬头去看头顶斑驳的灯光。冲动,太冲动了,这大概是他成年后最最热血上头的一回,也估计是他能说出口的最冲动的话了。就在刚刚那一刻,他无穷地渴望着今后还有这么好的一天。灵幻新隆恨不得闭上耳朵逃跑,他完全没有给自己预留后路。

  人群嘈嘈切切,北极熊在拍打彩球,影山的声音却还是被精准地捕捉。

  ……我也想,师父。每年都来看它——和您一起。


  灵幻新隆到最后也没看明白头顶的灯到底是什么形状,他边低头边转身,再也不敢看影山茂夫的表情。他若无其事地搓搓鼻子,碰碰人群中最好认的花泽的鞋跟,说好了好了,咱们赶紧去吃饭吧。几个鲜艳的年轻人就从北极熊面前钻出来,跟着他走去餐厅,绿皮小海龟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龙套明白并且接受了他的意思,但是大龄青年灵幻新隆那一刻比起开心——更多的却是难过。他清晰地明白了自己就是一个如此自私的家伙,想要把一个好孩子以这种方式留在自己身边。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什么不一样的人——但到最后仍然只是一个被爱欲缠身的凡人。

 

  那天中午龙套高兴地要请大家吃景区昂贵的冰激凌,用他自己攒下的金库。律和花泽觉得没有必要,但还是被他塞了高高的几只冰激凌。小酒窝疑声问灵幻他是不是有了什么好事,灵幻反手用自己的钱包给这个恶灵再添一支雪糕。小酒窝成功被堵住了嘴,边吃边感慨茂夫就是长大了。灵幻新隆低下头笑笑,抬头就看见龙套举着一只颤颤巍巍的冰激凌递在他面前,脸上蒸腾着红扑扑的热气,整个人看起来居然有点手足无措。

 

 

  就让我这么自私一回吧。灵幻新隆想。

 

  听闻上帝会把人们放进一座没有回头路的果园,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摘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苹果。人们或者犹豫不决或者后悔不已,灵幻新隆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别的苹果鲜红靓丽、青翠欲滴或是平平无奇,而他眼前的这一个苹果浑身流淌着七彩的光芒。他躲在枝丫里不敢见人,灵幻新隆亲眼看着他一步步长大,亲眼看着他施施然走上台前,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光芒。

  这颗苹果太过灿烂,灵幻新隆凝望着他都要落下眼泪。这么灿烂的家伙总不该是他一个人的,他合该挂在天上继续发着光。可是灵幻新隆在这颗苹果之下已经驻足了太久。他想,这是我的苹果。如果错过他的话,此生我将再也找不到别的答案。

  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吧。

  他接过那只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激凌,脸上终于流露出和影山一样开心的神情。

 

  爱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无私?

  灵幻新隆一生都在盘问自己。

 

  十八岁的影山的额头还没有留下什么疤痕。那还是在他们中年的时候,一个棘手无比的恶灵出现在附近的城市,龙套决定亲自去消灭它。灵幻想起来都很后怕——那一天城市里的所有人躲在避难所里瑟瑟发抖,而外边又是轰天裂地的爆破声响。熟悉的恐慌让他回忆起影山十四岁那年无端而来的暴风卷;但是影山此刻是他们的英雄。不会有人知道的,一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黑发男人,准备竭尽他的所能挽救城市于危难。灵幻新隆到现在都忘不了在医院见到大战过后的影山的模样:缠着一圈圈绷带,露出一只眼睛在病床上朝他咧嘴笑起来,明明早就是个大人,还是正义得像个孩子。

  这就是世界上最英雄的人。

 

  灵幻新隆在后来无数的夜里不断地注视过留在影山额头上的那条疤痕,像一条毒蛇蚕食着他们的生命。弟子在月光的阴影下平静地安眠,额头之下还留着更多受伤留下的痕迹,他的师父枯坐着胡乱地梦想:倘若世界上没有超能力,影山茂夫是不是就不用留下这些伤痕?或者说这些伤痕再怎么样叠到他身上也无所谓。灵幻新隆努力地想想起来自己最初欺诈师的模样,毕竟他是为了利用影山的超能力才选择让他留下——可是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他却希望当初推开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可以在风暴中和大家一起躲进轰杂的避难所,将残酷的危险远远抛之脑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超人和英雄他其实无甚在意,总会还有别的英雄,但是影山茂夫只有一个。

  在月光里他时常又看到裹着七彩光芒的物什慢慢飞起来,像星斗一样在无尽的长夜里盘旋在他们身边,忽明忽暗地闪烁在他眼前。于是灵幻知道龙套又做了个好梦。

  

  爱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是自私,还是无私?他二十多岁就觉得人生的真谛不过如此,但是反倒在这个老去的潮头,他忽然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给出答案。灵幻新隆长叹一口气,在璀璨的黑夜重新躺进他的被窝。还是就让影山茂夫继续做他的英雄吧。世界上本来就只有特别的他这一个。

 

  这样的故事,说给现在的影山茂夫未免太过虚幻。路边随随便便一个大叔的鼓励,估计并不能被龙套听进脑袋——灵幻遇上这种情况会直接当成耳旁风。但无论如何,这就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两声犬吠叫回了灵幻新隆的注意力,小汪叼着自己的绳子从远处的草坪上跑过来,小碎步踏过一路狼藉的碎屑。灵幻新隆搓搓它的脑壳:“你还知道回来见我啊。”灵幻抱起它,把脸蹭在黄澄澄的皮毛上,柴犬却趴到他的怀里哼哼唧唧地呜咽不已。“谁欺负你了吗?走走走,咱们回家。”

  灵幻新隆逆着奔跑的人群走远,安稳地踏出无尽的美梦。

 

  

  

【3】


  灵幻新隆眨眨眼睛,回过神来。他正站在早春傍晚的街上,裹着他觉得最帅的棕黄色风衣,头顶还没开始绽放的樱花树只吐露了浅浅的花苞。路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偶尔向他投来短暂的注目,但灵幻仅仅是站着就想大笑起来——他看见不远处樱花树后小留鬼鬼祟祟的身影,还有竹中已经明显慌乱炸开的头发。于是灵幻坏心眼地朝他们叫喊道:“小留!别藏了!整条大街的人都看见你们了!”他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而小留居然还硬撑着不死心:“灵幻先生!龙套说好了让我们给你一个惊喜的——一会儿配合一下好吗?我这快没法跟他交待了......”


  小留苦恼的声音伴随着竹中无奈的叹气传来,灵幻的笑意还没有消下去,他又扯着嗓子喊道:“那龙套告诉你们他走到哪儿了吗?表白还迟到的男人可够逊啊,让他快点!”

  “马上了马上了灵幻先生!律说他们在路上不小心堵车,龙套已经在跑过来了——”

  “啊!!——暗田部长!”竹中简直人都要炸起来:“你把大家都暴露了啊!——”

  灵幻远远看着两个小年轻在那一棵可怜巴巴的树下拉拉扯扯又慌乱不已,扬着嘴角继续等待。今年的春天比往昔要冷一些,本来应该按时盛开的樱花,此刻仍然含羞窥探着路人。蓝天下几点淡粉点缀着街景,一切都美好得仿佛一场大梦。

  

  他终于听见背后急促的脚步声,等的那个人姗姗来迟。

  “师父——抱歉我来晚了!”


  影山茂夫在他身后大叫出声——灵幻新隆在小留蹦蹦跳跳的招手呼喊中施施然转过身,看见他的徒弟涨了满脸的红光跑过来,喷了发胶的发型被跑成东倒西歪的滑稽模样。影山明明也穿着像模像样的西装和风衣,但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已经变得皱巴巴,反而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他的徒弟就这样狼狈又紧张地来到他面前,黑色的发丝垂到眼前,还在大口喘着气,一大捧鲜艳的花朵正在他怀里一同呼喊。他人还没有平复,但是话好像就要自己从嘴里跑出来一样——


  影山茂夫大喘着气迫不及待地说:“师父!我们......我们在一起吧。”


  灵幻新隆好想笑,努努力才把自己的嘴角压下去。这个孩子狼狈且热烈地跑向他,没有谁比他看起来更不像样子,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别人。鲜艳的花朵在朝他热烈地招手,四周的景色都在模糊旋转,听不见更多声音,灵幻只能感受到自己和他的呼吸。

 

  影山茂夫冒着烟,低头从皱巴巴的风衣里取出一个简单的小盒,在灵幻新隆讶异的目光里红着脸打开——两枚泛着橙黄色光芒的朴素银环就映入他的眼睛。那光芒来自两颗莹润的黄色宝石,灵幻好像能在其中看见他自己的发梢。影山茂夫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师父,这是我旅行时看到的......我看见他就好像望见了您。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做成了最简单的样子。”

  “我希望能和您一起带上它。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灵幻新隆张张嘴巴,舌头迟钝地转了五圈不知道该怎么样说话。他最后把手放在了那个小小的盒子上,垂下眼睛没看影山:“你小子......不是说好今天只表白吗?怎么戒指都拿出来了。这样显得我这个师父很没有准备啊。”

  影山连忙红着脸打断他:“我没想到那么多......师父!我只是觉得它非常非常适合,我想看到您戴上它!”他局促地摩挲那个小盒子:“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影山茂夫声音都在颤抖:“师父,您愿意吗?”

  好。灵幻新隆答应他,他终于笑着看向影山茂夫漆黑明亮的眼睛:答案你早就知道了。

  风衣和花朵扯得影山腾不出手,显然他脑子已经过热处理不了这般难题,甚至想把花夹到臂弯来拉住灵幻新隆的手。于是灵幻把花捧到自己怀里,让影山茂夫得以实施他的想法。

  

  ——现在街边有人在看吗?视线里紧张的男孩和他背后模糊的天空,小留、竹中或者是律他们几个还在吗?明天......或者后天是什么天气?相谈所的水电有没有关好?今天晚上他屋里的饭菜......还够不够龙套的份儿?......

  灵幻新隆前所未有地胡思乱想,但全都不知道。他只能看见影山茂夫小心翼翼的模样,早已变得颀长的手指正在颤抖着和他定下一生的誓言。影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蔫蔫地歪七扭八,灵幻新隆看见他黑发下健康的发旋。有香气悄悄地传来,灵幻知道那是影山给他的花朵在张扬地盛开。

 

  我一辈子都会永恒地、永远地记住这独属于我的一幕。灵幻新隆想,倘若死去,就请让我在这一刻长眠吧。

 

  但是他没有死去,而是在影山茂夫期待又快乐的目光里举起了左手,属于他的宝石透过手指的缝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也反过来给影山戴上他的那枚戒指。很难说是什么心情,从指尖推到第三个指节的距离,灵幻新隆好像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把戒指推到影山的手底需要多长的时间?灵幻新隆觉得这辈子和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漫长,他深埋在土壤之下已经太久太久,很多时刻甚至都忍不住想跑掉;可是这一刻又是如此短暂,曾经个子还只在他腰上的小锅盖头,如今已经堂然地站在他面前,伸着手涨红了脸庞。他把戒指推到影山的手底只用了三秒钟。整个人却像虚脱一样,无知觉的汗水和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出卖了他所有的想法。

  灵幻新隆觉得在此刻他终于破土而出。听闻龙套要来一场真正的告白仪式时他其实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无论如何生活还会归于平淡然后继续下去。但是灵幻新隆此刻才明白影山到底想说什么。整整十四年,他们两个相遇了十四年,灵幻新隆在今天终于呼吸到了未曾谋面的氧气。他所有的爱和情感破土而出,在阳光下骄傲而肆意地生长枝桠。

  他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再无隐忍地爱着面前这个人了,他的情感可以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和奔涌,然后落在面前这个人身上。这就是影山茂夫给他的誓言。

  心意通达的一瞬间漫长又短暂,灵幻新隆看见小留从樱花树下窜出来,举着录像机高喊拍到了我们都拍到了!竹中紧紧地扯着她还想再给这两个羞赫的主角一点独处的空间;蓝天和云朵很是热烈,律在一边拍拍他哥哥的肩膀。灵幻新隆捧着花又被重重拍了一下:他扭曲着回头,发现亮闪闪的花泽正冲他眨眨眼睛。龙套,龙套!灵幻新隆在越来越多挤过来的熟悉面庞里大叫出声,感觉自己已经从额头红到了脚跟。他恼羞成怒地问手边同样慌张的弟子:你小子到底告诉了多少人啊?!

  我!我只告诉了相谈所的大家......影山茂夫的头发在风里飞来飞去,干净的额头爬上一点紧张的汗珠:我没想到大家都过来了......

  

  “嘁,这小子,”绿油油的小酒窝从影山背后冒出来揭短:“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了,听见消息就想过来给你们捧捧场子。”他又飞向灵幻,侧着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告诉他:“这个戒指成这样子是因为茂夫亲手做的——亏他之前还对自己的动手能力蛮有信心。”灵幻哈哈地笑起来,低头看着手上那个笨拙得有点可爱的银环,又在影山窘迫的神情里竭尽全力收声,装出严肃的样子:“很好了,我很喜欢。”

  龙套都忍不住看着他噗嗤一声。于是灵幻新隆再也不用忍耐,抓住影山茂夫的手尽情地大笑。还有人在看他们吗?所有人都在笑吗?晚上会不会又跑进某个新闻的题头?都没关系了,看就看吧,爱就爱吧。灵幻新隆想:就让所有人都知道好了。这是一场注定成功的告白。无论今天的影山茂夫是什么样子,灵幻新隆都会永恒地记住他此刻最耀眼的模样。


  已经不再年少的龙套,和已经不再年轻的他,两个人都相信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刻。灵幻新隆扯着龙套跑起来,风衣箍在他身上,但也腾不出更多手来解开。年龄、关系、世俗等一系列的东西此刻都抛之脑后,在真正的爱面前,他忍不了那么多了。

  那些新潮片里的主角们也是这么想的吗?那些片子里鲜活的爱侣在雨水中奔跑拥吻,在大雪里哭泣告白,脚尖旋出曾经让他再钦羡不过的光芒。他们就是这样的感觉吗?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现在二十岁那种飞扬的质感又回到他的身上。我也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啊,灵幻新隆告诉自己,原来我也拥有这样去爱的潜能啊。

  是曾经有谁这样告诉过他?想不起来,但是没关系,他已经知道答案了。那些花束热烈地盛开在他的怀里和胸腔,他和影山茂夫没有缘由地跑在这个早春的薄暮。小留在后边大声叫喊起来:“灵幻先生——怎么跑掉了啊你们俩!!龙套说好了告白成功要请我们吃饭的!”犬山和花泽已经不明所以地开始追赶他俩的脚步。灵幻新隆又瞪一眼旁边这个主意很多的徒弟,大喊着回答她:“我请!我请好吧!今天随便吃——!”

  

  影山茂夫转过手来同样紧紧地抓住他。

  两枚橙黄的宝石在此刻永恒地闪耀,再也不会分离。

 

  那个夜晚潮湿的水汽扑在灵幻新隆狭小的公寓里,他躺在床上,抬手看看还不太习惯的银环,都没发觉自己笑出了声。影山茂夫踱步过来,身上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翻上床把头闷到他的胸前。灵幻新隆于是摊开双臂,狭窄的床甚至可以让他的手在两边垂下。他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笑话半趴在他胸前的影山:“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就这么喜欢吗?”


  “嗯。”影山茂夫柔软的发丝垂下,闹得他的脖子有些发痒。影山用胳膊紧紧圈住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灵幻新隆身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影山的声音再度从他胸膛处传来:“这里能听见您的心。”


  好吧。灵幻新隆想,倘若此刻我把心剖给这个孩子,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他又眨眨眼睛闪掉一刹那狂乱的想法,翻过身把龙套闷进被子里,在薄凉的夜色中听到自己的心不太争气的嗡鸣。俗语说太过幸福的时刻人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虚无,这一天他就仿佛已经死去两次。


  他对于亲近其实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直到现在听清了两颗心的轰鸣,才明白这就是世界上去往彼此灵魂最近的方式。

 

  人类对于比爱更深一步的情感还有没有定义?灵幻新隆觉得现在这个字眼已经承载不住他的感情,也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坦明他所有的思绪。——龙套不是说能听见这颗心吗?那就让他自己去听吧。

 

  

  

【2】


  灵幻新隆的头磕在车窗上,让他被迫睁开了眼睛,从困顿的小憩中悠悠转醒。哐啷哐啷的电车声规律地作响,窗外迟暮的红日即将坠向山间。松木和胡桃稀稀落落穿插在茂密的云杉林中,被日光投射成漆黑泛着红光的剪影,枝桠密密麻麻向天空伸展。列车就在树的隧道中稳稳前进,重叠的缝隙里还可以窥见橙红色的海潮长久地扑打着岸边。

 

  灵幻新隆继续打了个哈欠,慢慢体验他这一场在四国地区不高不低的独自旅行。

 

  车门开开合合,半响乘客已经走得稀稀落落,灵幻新隆把脸埋进围脖,正想重新闭上眼小憩一会儿——却有一个中年男人从前门走走停停,最后居然在一众空位之中坐到了他的身边。灵幻新隆的睡意瞬间被他打消不少,疑惑着往里边挪挪,给这位奇怪的大叔让出坐下的空间。他抬头想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却正好对上男人直视着他的、漆黑的眼睛。

  灵幻新隆一瞬间卡了壳,愣在原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少有被人这么直白地凝视的时刻。电车的轰鸣声终于唤醒他的理智,灵幻抽动着舌头问:“......您好?我们认识吗?”

 

  男人终于垂下眼睛,那种冰封一样的质感从他身上很快消失了,甚至可以算是温和地开了口:“不,是我冒犯了。我们还不认识。”这个中年男人的鬓角已经有些泛白,眼尾也拖出一点岁月的痕迹,还穿着上班族再寻常不过的西装,如果不是刚刚突然的对视,灵幻新隆只会以为他是一个下班回家的社畜大叔。这个男人笑着继续说:“很高兴遇见您。”

  他摇摇手上有些老旧的公文包:“可以坐在您旁边吗?我一路上都想找个人聊聊天。”

  灵幻新隆有些讶异,点点头和他回礼。男人稳妥地坐下,又施施然开口:“您一个人出来旅行吗?”

  “是啊,”灵幻新隆回答他,“快到冬天了,正好出门散散心。”

  “工作很辛苦吗?”

  “还好,我自己开着一家小店,”灵幻新隆把手背到脑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会开心很多。主要是这两天我小徒弟不在,我就关门歇业几天。话说——您看起来不像是这里的人啊?是到这边出差的吗?”

  男人笑起来:“算是吧。我们事务所接了一个棘手的单子,所长就派我出来处理了。”

  “喔,您还是王牌成员啊!幸会幸会,怎么称呼您?”灵幻新隆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名片递给他:“我是灵幻新隆,同样很高兴遇见您。”

  男人接过那张名片,有些灰白的发丝靠在鬓角,很平和地回答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影山,您叫我影山就好。”

  “您和我弟子一个姓呢,气质居然也有点像。”灵幻新隆打趣道:“你们姓影山的一定都很厉害。”

  “怎么说?”

 

  “您的除灵委托顺利吗?”灵幻新隆没有直接应他的话,而是笑着眨眨眼:“我和您可是同行啊。”

 

  影山吃了一惊:“您怎么看出来的?”

  “哈哈哈......”灵幻新隆笑起来:“你公文包上还纹着‘除灵事务所’的字呢,看起来你老板在很骄傲地宣传。真是有缘啊。”

  影山提起他那个公文包,字样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大概率只会被认成皮包的斑纹。他放下包笑笑:“您真是厉害。这是我师父的包,被我提着来出差了。”

 

  他跟灵幻新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您的工作顺利吗?”

  灵幻新隆吐出一口气:“还好,大差不差地赔钱。”

  “那您现在是……不准备继续干了吗?”

 

  “两三个月前不准备干了——因为觉得比起我想象中的故事和生活,除灵师其实也蛮虚假折磨,一切都一样无聊透顶罢了。”灵幻新隆朝影山挤挤眼睛:“但我那时候收了个徒弟——有能力那种,您也一定明白吧?跟上他我才开始真正接触那些奇妙的东西。虽然说一个小孩有什么特别大的长处——你可能不会信,但我觉得他真的改变了我的生活。”

 

  灵幻新隆说:“——我还万分期待接下来的日子呢。”

 

 

  灵幻新隆想,从秩序的生活逃跑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二十多岁应该热情的年纪,爸妈让他在公司趁机打好人际关系,灵幻新隆点点头,说这个我可拿手了。但实际上他一点也不在行——或者说一点也不关心。他为数不多的聪慧似乎都用在了看人看事身上。一些人一眼就看得到底,灵幻新隆再多瞥两眼,所有精致的外壳又融成一滩浑水。灵幻很快和很多人都处成了朋友,没有谁比他更会来事儿,在年轻人混乱的迪厅里也数他最快活——但是好无聊。他总是忍不住从那些地方跑出来,一个人打着哈哈说我先走了。

  跟着那群朋友除了无聊,他倒是还偷偷学会了抽烟。没敢告诉爸妈,偶尔回家也要挑最清静的衣服穿。他的二十代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半程,在经济危机之后和这个社会一起每天迷茫。他吐着烟圈溜达,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但提起来也都只是认识的关系。

  

  父亲会在晚饭后新闻的时间盘坐着告诉他,最好回到故乡,到家旁边的小公司上班,自己还能用关系帮他攀个职位。灵幻新隆点点头,说谢谢您,我一定努力。家里那台有二十年历史的老电视吱呀作响,他们一家人过了半辈子的老屋还是传来纸板和棉花潮湿的味道。灵幻新隆挤在一角,听见姐姐和母亲低声聊天。他往后也会是这样的一生吗?到某个父母看上的公司去,每天九点上班,五点下班,有时候也会像父亲一样过了十点才要回来。最好在三十岁之前结婚,在三环以外的地方买一套小小的住宅,估计还会再来一两个孩子,和他一样挤在这里每天听他们父母的絮叨,从出生到二十岁,从他们父母的二十岁到八十岁。灵幻新隆那时候很想抽根烟,但是所有的烟盒早早就被扔在了公寓。于是他抿着嘴让姐姐帮他递过一个果子来。

 

  上天在创造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这样规整地告诉他一生的路程吗?一眼看得到底的人,一眼看得到底的人生。灵幻新隆此刻觉得长大成人还没有他小时候斗铁盔虫和打怪兽橡皮来得有意思,小时候他还会因为赢了比赛而高兴地期待下一天,但是长大后他却感觉时光已经凝滞,再多一天少一天也没什么不同。老屋外头供着几尊地藏石像,灵幻新隆离开家的时候蹲下来搓搓它们头上的泥灰,悄悄问道:我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生而来的吗?

 

  没有人回答他。

  他就趁着自己的热情寂灭的时刻逃跑了——很不负责任地没有告知爸妈,跑到偏远的城市风尘仆仆地开了一家不太正规的事务所,还像模像样地收了一个小弟子。

 

  爸妈前两天又打着电话让他赶紧关掉那个不伦不类的相谈所,趁年前回家谋求一个正道的职位。然而他们越劝,灵幻新隆就越不想听,哪怕他的事务所着着实实赔光了之前几年攒下的积蓄,连沙发磨破了皮都是灵幻新隆自己补上的。他给父母回消息说没事的,生意已经有起色了,说不定再过一两年还可以扩大地盘招揽新人,自己还想再干下去。

  父母的回信他并没有读,只是收到,点击确认,然后把它们忘在脑后。姐姐深夜里打来电话说他最好听听父母的话,然而灵幻新隆那时候正在公寓里计划明天的出行路线,一边应和姐姐一边计算最省钱的交通方式,为了省钱和别的原因他连抽烟都戒了。姐姐扣掉了电话,灵幻新隆摊开双臂放松自己绷紧的脊背,然后背着灯光给他新收的小弟子发去短信:

  龙套,明天的委托在泥舟区,你放学后有空吗?

  可以的话,明天下午我去你学校门口等你。完工后请你去吃拉面。

  记得跟妈妈也说一声。

 

  正在发送的消息转着圈圈,灵幻新隆放下手机回去洗漱收拾。直到他裹着夜色入睡小徒弟也没发来短信,灵幻猜想他大概已经被母亲赶去睡觉了,小孩子确实早早休息比较好。第二天灵幻准时六点半起来,七点多踏出房门,在公交站啃着面包等车的时候手机叮铃一声。

  是起床的龙套发来的信息:好的,师父。我已经告诉过妈妈了。

 

  灵幻新隆扬起嘴角,潇洒地投币登上去往事务所的公交车,今天的委托他也势在必得了。父母苦口婆心说别干这种和迷信沾边的工作,灵幻新隆却觉得现在这个工作让他生活都不一样了,每天都乐呵着想象还能不能碰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他的弟子可是超能力者——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酷的事情吗?就凭这个,灵幻新隆大笔一挥签下了房租的续订合同,各类灵异事件的委托也不用再含混着推辞过去,他现在已经是正经的灵类事务所的老板了。这就是他跟父母所说的“起色”,哪怕他父母也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灵幻新隆笑着和眼前的男人说:“还是这样的日子才有让我过下去的欲望。”

  “不考虑换个什么工作吗?”

  “不,”灵幻新隆摇摇头:“这可是我的事业!好不容易拉扯起来,还指望着做大做强呢。”

  “凭您的本领……在其他领域也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话是这么说……但人类是有理想的。”灵幻新隆把手背在脑后:“我的理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想成为特别的人。具体是什么特别我可能到最后也不知道,但总之不希望自己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一辈子。”

  “那会遇到很多困难。”

  灵幻新隆咧嘴笑起来:“我又不怕。为了这一份特殊——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继续说:“我的前半生实在太无聊了,我曾经觉得自己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说不定还是‘主角’,但是慢慢长大我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再平凡无奇的人罢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来到世上的意义。我还是不甘心——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我也会遇上属于自己的故事?”


  男人为他点了点头:“会的。”

  “虽然生命很宝贵……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冲动和热血做出什么笨蛋的决定来,”灵幻新隆摸摸脑袋:“不过那样是不是也算拥有了价值?”

  他转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话说您为什么一直在劝我?……难道是咱们这行有什么禁忌?”

 


  男人抿了抿嘴,一时间并没有说些什么。而后他把目光移开,慢慢地开口:不,只是因为我师父……到现在和你的心态还一模一样,好像为了什么东西可以不顾一切。我劝了他很多回都不肯听,一直干着这一行,到老去才肯罢休。这样危险的一行,他那样的人,身上留下了多少旧伤?我点也点不清。我不怨他为了那些善意和责任去一次次冒险,我只是......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喔,实在是个令人敬佩的前辈。灵幻新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可您看起来旧伤也不少啊,想必有其师父必有其弟子。

 

  我?男人低头摸了摸自己手上和额头的伤痕,说:这些都是我不小心才受伤的,当时还让我师父操心了好一阵,毕竟我一直都有点笨拙。不用担心我——我师父他更只是一个普通人。

 

  就是这次,他指着额头上的伤疤:那一次的大事故,我师父看见新闻通报混乱现场附近发现有人罹难,实在是像我,努力地求证多方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而我又因为昏迷错过了约好的回复的时间。他就在满城还没平息的风暴里跑出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那时候想了些什么?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那次留下了很严重的腿伤。我在医院脸上缠着绷带醒来,本来看见他在我床边等着我就想笑,结果一低头看见了他打着石膏的左腿。

 

  男人松了口气,继续说:我那时候手都是抖的。我一点也不敢多想,如果我们没能那么幸运,到底该怎么办?我简直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二十多岁的时候这样冲动,他可以笑着说自己只是热血上头;已经不再年轻的时候还这样,他沉默下去,没有多说什么。我不敢想,他到底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说我师父那么聪明一个人,究竟明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一次次面对那些难题?我想要守护我们的生活,我想要守护自己珍惜的一切——为了这样的愿望,让我再竭尽全力拼死拼活都无所谓。然而当我从英雄归隐、鲜花掌声的美梦里醒来——只看到他为了我而重伤的双腿,想起那个瞬间我就无法呼吸。那个时刻我感觉自己被挖空了,和他一起沉默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灵幻新隆惊异良久。他早就察觉到旁边这个人和他师父不寻常的关系,脑袋转了很多圈,终究也没有开口问。而男人的话只会让他更惊讶,又觉得自己单薄的揣测未免太过浅显了。灵幻明白他自己对于感情并无多少研究,也没有多少兴趣,然而当炽烈的故事摆在面前,他一边动容又一边想让自己逃跑。再拿十个灵幻新隆出来估计也凑不出这么浓重的情感,像他这样的人,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其他人追寻的“爱”到底有什么意义。

  灵幻新隆在两人的沉默中努力地动动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

  男人转过头来问他: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灵幻新隆想:冲动、笨拙,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就胡来的笨蛋,甚至有些不可理喻。

  “但是他一定是个好人。”他最终回答说。

  男人笑起来:“没有谁比他更会爱人。”

 

  夕阳的光芒铺洒在暗红的车厢。属于旁边这个男人的故事缠绕在灵幻新隆的脑海。爱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答案。他看着大学和职场上情情爱爱的往来,觉得爱一定是自私,想要把一个人据为己有。然而还有很多其他的爱,那些又是什么?只是想让另一个人更好,想让那个人拥有所有的幸福。爱的尽头到底是自私还是无私?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灵幻新隆沉默着,在电车闪烁的光影里得不出自己的解答。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监督了他很久。”男人把公文包放在自己膝上,两只手安静地搭在上边:“我知道他会一直遇上很多难题,幸好在这一方面,没有人比我更得心应手。我很庆幸自己有一些能力,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我们的生活。我还会像很多次那样,解决我们所有的障碍。”影山平静地开口,灵幻却觉得他好像在立下什么誓言。

 

  “就像这次一样吗?”灵幻新隆问他。

  “是的,已经被我解决掉了。”男人笑起来,“我打算一会儿醒来之后——就去福寺那边挑点特产,听说还有一些特殊的织物,也准备给家里的小狗买件新衣服。”

  “真可靠啊!”灵幻新隆由衷地感慨,给他比了个真行的手势。

 

  他们默契地沉默下来。车窗外的夕阳已经触碰到了大海,层层叠叠的红云拉扯着下坠的圆日,稠密的松枝颤动着抓向天空。昼夜交替的海陆风一路顺着山坡扑打在车身之上,哗啦哗啦演奏出超越现实的美感。

  灵幻新隆听见旁边的男人叹息道:真是一场好梦啊。他没有应答这个奇怪的男人,不过也着实感谢他出现在这里,要不然这样的时刻,他总会惊觉无边的寂寥。

  

  “你从一开始……就不害怕那些灵鬼或者超能力吗?”身边的男人缓缓问道。

  “还好吧,毕竟我一直都相信着他们的存在。”

  “嗯?”轮到男人吃了一惊:“为什么会一直相信这种东西?……你在收徒之前早就知道有超能力的存在吗?”

  “很奇怪吧,”灵幻新隆摊摊手说,“说不定我小时候见过,或者有谁告诉过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我徒弟——让我明白自己从来不是一个胡思乱想的成年人。”

  “您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灵幻抿抿嘴,最终还是开口:“像您这样的人,会如何看待感情?……为什么最终会选择就是那一个人呢?”

  

  “为什么?”男人重复了一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不是他那样的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我只是很久以前就明白,他就是世界上对我来说最特别的那个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的什么答案。”影山的语气很是肯定:“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真好。可太令人钦羡了。”灵幻新隆感叹地点点头。能够在很小的时候就遇到指引一生的人......无论如何听起来都很幸运。灵幻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些无聊的下午和枯寂的瞬间,忽然也希望有个什么人来告诉自己方向。他随即摇摇头,把童年的寂寞甩出脑海,毕竟世界上幸运的家伙也只是少数。他又想起来坐在事务所连乘除法都算不利索的那个孩子,一点也没有同龄人的活泼调皮,乌黑的锅盖头压着所有的情绪。灵幻新隆想,龙套即使拥有超能力,但和别的小孩也并无区别,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罢了。

  他遇到这个别扭的小孩,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家伙。

  

  我也能成为什么特别的人吗?我能改变一个孩子孤独的轨迹吗?

  

  灵幻新隆盯着窗外的夕阳,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荣幸。他从来都是一个太过三分钟热度的人,什么都干得很好,又什么都觉得无聊。能把除灵事务所撑过今年,还真是龙套的功劳。明年这时候他的小店还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开着呢。他眼前闪过影山茂夫干净的黑眼睛,希冀地望着他这个好师父,每天听话地跟在他的手边,身高还不到他的腰际——就先把店开下去吧。灵幻新隆想,还要再多和这个孩子聊聊天。

 


  电车到站的提示声响起,在红霞中吱悠悠地靠近山坡上的站台。

  “好了,我也准备下车了,这个......”灵幻新隆从座位上走出来,一边低头去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翻找些什么——最后拿出了一张明信片。灵幻新隆把它递给男人:“这个明信片就送给您吧,很高兴能和您聊了这么久。”

  影山把那张明信片接过去,卡片上涂画着和此刻一模一样灿烂的夕阳。灵幻新隆看见他的黑眸子倒映出远处的云霞,接着说:“不算什么贵重的礼物,是码头邮局很经典的一张明信片,一直很受欢迎。就当给您做个纪念吧。”

 

  他站起来拉住扶杆,回头看见男人有些恍然的表情。灵幻新隆歪歪脑袋笑道:“爱媛这儿的橘子可被《东爱》带出名十多年了,我到现在对它的女主角都念念不忘。我准备去坡下带点回去——给那小徒弟也见识见识。”

  “嗯。”男人回答他:“您真的很在意他。”

  “啊,还行吧,”灵幻新隆把手垫在自己下巴上搓搓,解释道:“谁让他劳苦又功高,改变了我除灵师的生涯呢。”他走向车门:“确实是一个好孩子,橘子就算奖励他的。”

  “他一定会很喜欢。”影山弯起了眼睛。

 

  灵幻新隆没有再看这个路人。他在昏黄的车站下车跳到路上,车门吱呀吱呀地慢慢合住,即将载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去往远方。影山留在车厢里,从窗户挥挥手和他告别。夕阳铺在他的身上,已经灰白的发丝被染成瑰丽的红云,依稀看得出这个人年轻时候的风光。

  再见,灵幻新隆松了一口气,抬起胳膊和他挥手。电车逐渐驶出视线,灵幻新隆抬眼看向大海上正从层云之中不断下坠的夕阳。他穿过马路,从山上的小道慢慢向海边下去,一边摆开枝干一般想:也算是一场奇遇,就像梦一样。或许到了老去的什么时候,再提起四国的梅津寺町,还可以跟别人笑着打趣我在那里也有段奇闻。不过像他这种人,估计明天就会抛之脑后了吧?真到了老的时候,又和谁到哪处去说呢?

 

 

 

  

【1】

 

  灵幻新隆抹抹脸上的雨水,被扎得眨眨眼睛,觉得今天可真是倒霉透顶——被抽中要留下做值日,课间玩闹时狠狠磕到了椅子上摔了一跤,还在放学昏沉的大雨里发现自己的伞不知道为什么断成了可怜的样子。他当时站在学校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看着门外的保安逐渐锁上大门,接送孩子们的车辆也陆续散去,心情慢慢凝固成天气的模样。他顶着扭曲的伞面一瘸一拐走到门房,隔着窗户希冀地问保安大叔还有没有多余的雨伞。

  没有了,早就被借走了。保安回答他,要在这等等家长来接吗?

  冰凉的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他的伞面上,顺着手腕一路流进袖口。不用了,灵幻新隆回答他,我家离得近,就这样顶顶走吧。

 

  他抬高胳膊撑起伞,鞋子已经被流淌的雨水浸湿,冷风顺着裤管攀上他的身体。灵幻新隆抿着嘴慢慢回家——其实他家离得并不近,得先走到下一个路口的站台,再搭上一班车,而且这个时间班车肯定也没有了。只是他父母回来得很晚,姐姐也在城市的另一边上学,大概比起等人接他回家还是自己想办法回去来得更快。灵幻新隆没想到的是雨越下越大,说好的中小雨逐渐演变成大雨,这一把断伞也完全起不到作用,甚至让他更加狼狈地淋湿头发。

  灵幻新隆终于冲到那个站台,得以在屋檐之下喘口气。伞已经七零八落,上衣和校裤都被惨烈地打湿,膝盖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明明是下午的时分,乌沉沉的黑云却压得没有一丝阳光。灵幻新隆掀开贴到脸上水淋淋的额发,站台上几个路人撑着伞张望车来的方向。


  他总是这样的倒霉蛋,灵幻新隆泄气地想,书包里的作业本不知道还剩多少没有打湿。等在这里又有什么用?这场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回家的班车也已经错过最后一趟。他低头看看泥泞的鞋尖,今天回去又要和母亲怎么交待?

  他给自己打打气——祈祷用念力把大雨停下,而且大人们不是说雨越大停得越快吗?于是灵幻新隆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下,盯着从屋檐淌下的水流。站台上的人们来来往往,路过他的身边,又踏上回家的班车。眼前的雨水一丝也没有消弭,路边咕嘟咕嘟的下水道已经冒出了漩涡,站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超能力嘛。


  灵幻新隆讪笑自己刚刚的想法,老天也在嘲笑他的自大,雨水哗啦啦不曾停歇。他弯下身子,捡起那把残破的雨伞,望向没完没了的大雨。

 

  “嗨?你好呀……”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灵幻新隆愕然地回头,发现身后的长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灵幻甚至被吓了一跳,差点跌下台阶,又赶紧踉踉跄跄地站好。

  那位老人就坐在原处,银白的发丝有些混乱地垂到额前,露出一道疤痕和他灰茫茫的眼睛,面容好像任何一位眼熟的邻家老爷爷,正带着笑意望向他。灵幻新隆并不认识他,但也没有生出警惕的心思,还注意到这个突然到来的老人身边并没有雨伞,然而他身上也没有任何被打湿的痕迹。灵幻新隆疑惑着同他问好。

  “你就打算这样回去吗?”老人指指他手中七零八落的伞:“家里有没有人来接你?”

  “他们都没空。”灵幻新隆说,“没有办法的事,早就习惯了。……话说您是怎么过来的?”

  老人摇摇头:“一睁眼就在这儿了,可能是半路上睡着了吧。现在雨还是太大了——不妨等一会儿再走吧。”

 

  于是灵幻新隆泄了气,坐到老人旁边,沉重的书包坠得他压垮了身子。他嘟囔着:“我还真就是这么倒霉啊。”

  “为什么这样觉得?”

  于是灵幻把今天的倒霉事都告诉了老人,垂着脑袋看他泥泞的鞋尖:“抱歉……您可能以为只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吧,不过我已经不是第一天这么倒霉了。之前也有好几次,喜欢的东西一拿出来就坏掉、考试卷子被泼上水、发到我手上的简餐正好过期什么的,一直都是这么倒霉。”

  他抬抬金黄的脑袋去看那把坏伞:“这是老妈刚买给我的伞。我好好地带了半个月,结果正好今天下雨坏掉了。”

  老人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把伞:“你不想让妈妈知道吗?”

  “嗯,”灵幻新隆垂着头,“再让她知道,又要操心了。”

  灵幻新隆把书包放到腿间,脚腕被冷风吹得冰凉。这场大雨好像永不停歇,他和身边这个普普通通的老爷爷安静地听着风雨声,看得出来谁都没有回家的法子。他低头看看腕表。

 

  “不行,”灵幻新隆跳下来,“这个时间我姐姐都快到家了,她看见我不在肯定要顶着雨出来找我的。”他跟老人解释道,双手捡起那把实在不成样子的雨伞,努力把它撑起来:“数到五雨还不停的话——我就这样冲回家。”

 

  “反正世界上没有能让大雨停下的魔法。”


  老人闻言抬起眼睛:“……你相信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您要是昨天问我,我觉得会有。”灵幻新隆边调整伞面边回答他:“但是今天我觉得没有了。倘若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为什么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

  “如果我有超能力,我早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他背好湿漉漉的书包,准备倒数那五个数。

 

  

  五、四……

  灵幻新隆看见老人站了起来。他稳步走近,把手附上他的伞柄,眼角蔓延出长久的笑意。灵幻抹抹脸上狼狈的雨水,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要被伞拽着飞起来——

 

  三,二……

  清冽的大风此刻呼啸着涌进他的伞底,被打落的花瓣和树叶飞卷而上回归枝条,瓢泼巨响一瞬间归于宁静,所有的风浪翻涌着吹拂起他的头发,又奔向他的雨伞——灵幻新隆看见所有的雨滴在他眼前停止,密密匝匝填满天地,而后静静在世界上消弭。乌云层层散尽,天空被破开一个口子,阳光重新回归大地。路口处的喧嚣还在继续,但这场大雨只剩屋檐垂落的水滴。

 

  一。

  老人银白的额发轻轻落下,吹拂的风浪慢慢离开,阳光映照出他苍老而明亮的眼睛。老人回归了那个再寻常不过的模样。

  他笑着开口问道:“你相信世界上有超能力吗?”

 

  他放下手,灵幻新隆惊觉自己的雨伞回归了崭新的模样。

 

 


  “哇塞!您是真的货真价实的超能力者!太厉害了!”

  回去的一路上灵幻新隆都围着这个神奇老人上蹿下跳,估计老爷爷也没想到忘了烦恼之后他是这么跳脱的一个小孩。灵幻新隆恨不得盯出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特殊存在,好让他也摸到超能力的法门——但是很不幸,这个老爷爷实在没有特别的地方,灵幻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街上每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都有超能力。

  老人稳健地走路,嘴角扬起,但是状作无所谓地说:“还好啦——超能力能做到的,也只不过是这些罢了。”

  “我可不这样觉得,”灵幻新隆探过头来反驳他:“您说说您刚刚干了什么!像您这样的人,年轻的时候一定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吧?!”

  “你不必用敬称叫我,”老人说,“真没有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还常常被人说笨拙呢——倒不如说,我只想用超能力做这些事情。”

  灵幻新隆抬头看他:“明明有这么强的力量……您不会可惜吗?”

  “那你觉得在打敌人和怪兽之外,超人他们又是什么人?”老人问他。

  “……普通人。”灵幻接着争辩道,“可是那不一样!您有超能力,就能做到很多我办不到的事情。就像我说的,拥有超能力一定会让自己更快乐。”

  “超能力能够让雨水停歇、自己避免跌倒,修理好心爱的物什,不用担心赶不上车,也愿意相信自己存在的价值——有这些,超能力不是很好吗?”

 

  老人垂下头看他:“超能力做不到的事情同样有很多,连难一点的数学题都解不开哦。而且……并不是拥有超能力就一定幸福。”

  “为什么?……我不明白,连超能力者都这样想,那普通人又要怎么办?”

 

  “不是拥有超能力就一定幸福。”老人笑起来:“而是我们都拥有获得幸福的超能力。——明白这个,你才会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认为超能力就是自己唯一的‘长处’,觉得剥离了它自己就不再拥有其他特别之处,又觉得非割舍了它才是真正的我自己。”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讲道:“我那时候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拥有这样的力量,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真正做自己。我庆幸拥有力量,也同样为此痛苦。”

 

  “然后有人告诉我:我的力量也只是我的一部分罢了,和别人的特长一样,我是一个普通又有点特别的人,仅此而已。然后我慢慢明白了——所有人怀抱不同的力量降生于世,最终的答案都是奔向自己想要的幸福。”

 

  “就是这么简单。超能力对我来说,也仅此而已。”老人摊开手安稳地讲给他。灵幻新隆看见他沉木般枯老遒劲的指节,一枚泛黄的银环嵌在他手指深处。

 

  灵幻新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抓紧伞柄,又抬头问道:“那我……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超能力吗?”

  “会的。”老人肯定地回答他:“你会拥有最强大的超能力。相信我——”他弯下了眼睛:“小孩子总是不信老人的话,我小时候也一样。总觉得有很多不认识的老人告诉我这一辈子会过得很好,但是那时候一点也不相信。”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他扬起的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时光都会揭晓。”

 

  他们两个一老一少走在雨过天晴的路上——老人说顺道可以送灵幻回去。灵幻新隆倒是非常乐意,恨不得把路再扯长一点。

  “那么就是说,超能力者存在,那些妖魔鬼怪、恶灵传说什么的——也很大部分都是真的喽?”

  “很大部分是假的。不过他们真的存在,”老人叹一口气:“你现在对这些东西就这么感兴趣吗?”

  “算是吧,”灵幻新隆高兴地眯起眼睛:“那样的话可就太好了。”

  “……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很好?”

  灵幻新隆得意洋洋地说:“这样世界才不显得无聊嘛。我以前就在想,倘若超人、高达和奥特曼都是假的,狐妖、天狗和河童什么的也只是杜撰,那生活该有多苍白啊。”

  “不害怕吗?如果遇上他们的话……”

  “不害怕。”少年回答了老人未说出口的想法,金色的发梢在阳光下热烈地飘摇:“有您这样的人在世界上的话,什么我都不害怕了。”他眼角飞扬,对上老人的眼睛:“而且不是说我也有超能力嘛——比起它们,我更相信我自己。”

 

  老人沉默着点点头,又迅速地把目光投向远方。几只有点狼狈的小狗跑出来围着灵幻的腿根打转,欢快地摇着尾巴。“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狗,可惜老爸过敏不能养——”灵幻弯下腰揉揉一条黑毛小狗,问道:“您喜欢什么动物?一定要养一只。”

 

  老人思索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我最喜欢北极熊。”他看着灵幻满脑子冒问号,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不逗你了,我们已经养过一条很可爱的狗了。”

  “哼,”灵幻使劲搓搓那条小狗:“等我长大了自己养一条。”

 

  “——它也先我们一步离开了。犬和人类的生命相比,未免太短暂了。我们在那之后再没养过狗。”老人望着那几只毛茸茸的幼犬安静地说。“当发觉老去需要慢慢和一切告别时,我常常难以忍受那样的死寂。”

 

  灵幻新隆沉默下来,小狗依然在顶着他的手心,幼小稚嫩,却已经有苍老的结局写在它们的命运上。小狗窜到他的掌心。

  “没关系,”灵幻新隆说,“总不能因为结局而不相遇吧。——那样一辈子可太寂寞了。”

  老人弯下眼睛:“……还是一模一样。你会害怕老去吗?”

  灵幻新隆回头看他:“不怕。我只希望这是很有意思的一辈子。”他朝着老人扬起嘴角:“我觉得您肯定拥有最好的一生。”

 

  老人没有走近,站在原处慢慢地点点头。“是的,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一生。你也会如此。”晚风飞过他的鬓角,触碰这实在太过沧桑的一张面庞,锋锐和温暖的质感依然留在他的眼底。

 


  他们慢慢走到了灵幻家的路口,巷子边有几株樱花仍然在风雨后坚强地盛开。他们两个路过树下,灵幻新隆指给他看自己家的方向。

  “我知道的。”老人点点头,阳光的颜色透过树荫打在他的脸上,还带着雨露的枝条被微风吹动,窸窸窣窣落下几滴雨水。

  灵幻新隆揩掉自己脖子上的水,抬头却看见老人垂着眉毛,眼下沾着一处水滴。

  灵幻新隆怔在原地。他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老人的眼泪,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温和的老人此刻突然看起来这么难过。

 

  “……您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人抬手抹掉那滴水,现在灵幻新隆确定那就是他的眼泪。老人只是笑着说:“超能力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抓不住时间,也抓不住命运。……到了这样的时刻,我还完全没有想好要怎样分离。”老人不得不抬头来遏制自己:“时光太短暂了。他光是遇到我就花了漫长的光阴——我好想让我们更早相遇……为什么一辈子只有这么一点的时间?”

  

  小小的灵幻新隆凝望着他眼前刚刚认识的老人。关于老人的故事他一概不知,关于他的眼泪也不知道来自何方。他背着书包站在小巷的大树之下,周遭的一切都是还没有开始的模样。他好像明白老人的意思——因为时光太过仓促,所以不想分离。他也知道这是人类无穷的奢望。

 

  灵幻新隆选择握住老人的手。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看着老人:“我以后一定还会再见到你的,对吗?”

  老人半晌没有说话。他慢慢半蹲下来和灵幻平视:“是的。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不过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久到你一点也认不出我。”

  “没关系,我妈妈说只要人们重逢,故事就一定还会继续。”灵幻新隆信誓旦旦:“我们还会重逢的。到那时我要听关于你的所有故事。”

  “好。”老人点点头,无比认真地答应他。“一定会的。”

 

  于是老人直起腰,珍重地和他告别。灵幻新隆回礼,转身走向家的方向。

  他听见身后老人的一声叹息:“真是一个好梦啊。”

 

  

  ……这里怎么会是梦?

  

  灵幻新隆顿住脚步。

  樱花的清幽和邻居家的饭香味一并传来,每走出一步他膝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街边的车辆来来往往叭叭作响,书包沉甸甸地坠在肩上,老师布置的作业还等着他完成。他的视野里一切都明晰而灿烂。


  这怎么会是梦?


  他在说什么?


  灵幻新隆疑惑地回头,看见老人还站在那棵樱花树下,见他看过来笑着挥挥手。

  于是灵幻新隆便不再想太多了——毕竟这是一个刚刚流过泪的人。他继而张开胳膊用力地挥舞:再见!我们下次见!


  灵幻新隆笑着收手,抓着那把失而复得的雨伞奔进小巷深处。

 

 


【0】

  

  灵幻新隆睁开了眼睛。他终于从混乱无序的大梦里醒来。


  他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跳脱进了某个奇怪的时间,但是枯涸的身躯立马以刺痛回答了他的提问:熟悉的麻木和竭力感从身体各处传来,模糊的眼睛只能望见自己枯枝般的手掌,苍老的身体连呼吸都显得疲惫。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他。

 

  落地长窗外的光芒瀑布般流转,或许新款的飞行车、火箭队又成为年轻人们趋之若鹜的新宠。那些科技对他来说已经很有门槛,时代飞流般的更迭简直比他的杂梦还要迅速。灵幻新隆已经是一个太苍老的人了。他腿脚因着旧伤很不便利,大多时刻行动都得依靠一辆他花了好久才学会的智能小车。灵幻新隆带上眼镜驾驶小车,缓缓移出卧室。

  

  影山茂夫穿着简洁的运动衫,在厨房里慢慢悠悠地做饭。有些年头的饭锅和灶台上飘着预备区的蔬菜和调料,人类的科技与奇迹同时降临在这个人身上。从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或许都很偏爱这些带有温度的东西,慢腾腾煮火的锅炉、细沙一样温柔的纸质书、入手沁凉的钢笔,早已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他们仍然喜欢这些东西,好像童年的回忆依然留存在上边,每每触碰到那些温度,就还能想起属于自己时代的光芒。

  影山茂夫操控着土豆进水焖煮,转过头看见望着他的灵幻新隆。


  你小子……是不是偷偷干了点好事?
  嗯?师父做了什么好梦吗?
  我还没说话呢。我说你是不是又偷偷把早上的胡萝卜倒掉了?
  哇……这可不能怨我,那胡萝卜连我都嚼不动啊。

  灵幻新隆不再管他,驾着轮椅回到他们的书房,重重叠叠的照片被钉在墙上,过于早年的一些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泽。灵幻新隆让机器人取下书架上厚厚的相册。这一本塞着很多明信片——或许龙套也随了他的习惯,到哪里都顺手留下几张作为纪念。灵幻新隆翻看了很久,最终把手指点在一张老旧的卡片上。

 

  画面上红霞映照下的码头忙碌地来来往往,梅津寺町下坠的夕阳一如往昔般烂漫。影山茂夫踱着步子走过来:怎么了,还在看过去的照片啊。灵幻新隆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抚摸着那张明信片,岁月的痕迹使它看起来和主人一样年迈。他问道:这张明信片是你买的吗?

  影山探头过来看看,继而摇摇脑袋:记不得了。反正肯定是咱俩其中之一买的。

  你有没有做什么好梦?

  做了,是很高兴的梦,但也记不清了。

  哦对......我想起来了,影山茂夫回头看他:我好像梦见和你一块去旅游。还知道你喜欢«东爱»的女主角……

  喂喂,灵幻新隆赶紧打住他:那都是半辈子以前的事了,你可别乱开火。

 

  影山茂夫低下头笑笑:我还梦见小时候的你了,跌倒了一点也不高兴。
  切,灵幻新隆说,我可还知道某人偷偷为情所困呢。
  影山又给他投来一个熟悉的眼神,灵幻新隆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龙套。灵幻新隆平复下来,又扬起嘴角开口:我才想起来,你十八岁的马拉松大赛——我其实也去了。只不过还是迟了一步。
  影山茂夫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十八岁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太遥远的数字。还会有人记得自己十八岁想做的事、想说出口的话吗?他们这样的年纪,连记住昨天经历的故事都显得困难。那只是他们漫漫人生长河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节点,早就同岁月纠缠在一起,被时光仓促地掩埋。
  但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已经在他们往后的生命里说过太多次。传达的心意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灵幻新隆只是还在想,倘若那时候能在人影幢幢、礼花满天的终点,亲耳听到满脸涨红的、疲惫又开心的龙套说出他的真心——是不是又能给他们的故事少一点遗憾?

  

  

  “我记得。”

  影山茂夫笑着开口。他的目光从照片墙慢慢落到灵幻新隆身上,弯着嘴角继续说:“……你知道我那天对你告过白吗?”

  “?什么!”

  灵幻新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什么时候……?”


  “你请客吃了饭,我们都很开心,还喝了一点啤酒。芹泽先生说你没看到我冲线有点难过——我就觉得你和我也是一样的。”苍老的影山茂夫垂下眼睛回答他,眼角流淌着笑意:“我那时确实还是个孩子,实在忍不住想说出口。有人告诉我要找一个最好的时机——我想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那些话再不说都要从我的嘴边跑出来了。我就在那时冲动地跟你告了白。”

  “你果然没记住。”影山茂夫笑起来,看着灵幻新隆呆滞的眼睛:“那一点儿小酒实在是让您醉得厉害。”

  啊——灵幻新隆张张嘴,视野里只有笑着的影山茂夫,他哑然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在垂暮的时刻,反而得到了年轻岁月的礼物。时光把答案抛得如此之远,灵幻新隆感觉自己在沙中刨了百年的金石,最后发现闪着光的宝石就躺在自己掌心。他垂下头想笑,干涸的眼角早已弥漫不出眼泪。

  太好了啊。

  一切的遗憾都有答案,一切的执念终有回响。故事的另一半居然还可以拼凑完整,无数个被他错失的瞬间……在此慢慢迎来另一个人的告白,还原成他这漫长的一生。

  这比他所有能够想到的故事都还要好。

 

  灵幻新隆终于抬起头,弯着眼睛告诉影山茂夫:“那我现在答应你,怎么样?”

  十八岁的时候,他们两个是什么样子?龙套没有爬上伤痕的脸、没有花白的头发、还是活力四射的躯体,早已随着那个使用老式手机的时代远去。他们如今站在老去的阳光之下、满墙的照片之前,笑着回首他们最好的结局。

 

  

  那张梅津寺町的明信片还压在灵幻新隆手下,时光扯着一切远去不可追。

  那些模糊的故事......到底是记忆还是他的幻梦?这个人是来过他的童年还是只是他的脑海?

  他们是谁做了关于谁的梦?

  灵幻新隆记得自己童年那把一直用到国中毕业的伞,被他每次都安放在门口边的橱柜,质量甚至上了大学还在和朋友吹嘘。他也真的曾经和陌生人在旅行的电车上畅聊谈天,一起沉默地欣赏四国下坠的夕阳。

  那些人到底是谁?是记忆错乱的路人,还是就是如今的龙套?在此之外的更多地方,在他忘掉的旧梦和失去的记忆里,他们是否又有更多次在世界上相逢?

 

  所有的画面既像记忆般模糊,也像好梦般缥缈。灵幻新隆已经太老了,他分不清了。他们或许真的降临过彼此的心梦,又或许更多次跨越过时空来到了对方的身边。
  无论怎么想都很不可思议啊。灵幻新隆笑起来,面庞不容易地抽出微笑的弧度。他把梅津寺町的夕阳翻过去,眼神落向下一个和下下一个过往的记忆。影山茂夫站在他背后,端详着一页一页过往的瞬间。

  也不用管那么多,龙套就在这里。灵幻新隆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也从来什么都能办得到。

 

  吃饭吃饭。影山茂夫蹒跚着走回餐厅,超能力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一样一样稳妥送到餐桌之上。这个菜盐放少了,影山茂夫心虚地报告。

  下次我来做饭。灵幻新隆端着碗开口:我好怀念你给我送花的那一天,毕竟当年没看清你的脸——你说我还能不能梦到呢?

  影山茂夫点点头:说不定可以。

  好,灵幻新隆继续信口开河,几块煮得软烂的蛋黄落进他的碗里:我还想梦见咱们去的那个雪山,我在坡下根本没看见落日!还有跳伞也不错,花了老多钱,再看......再在梦里享受一回。说不定还能梦见小留?去她的天文馆遛遛,听说又添了几块奇形怪状的陨石。年迈的老人像个孩童一般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还有更小的你,也来梦里看看我——怎么样?

  影山茂夫用佶屈的牙咀嚼着午饭,听着这个人絮絮叨叨,神色没有太大变化。他一边夹菜一边回答:好。

  灵幻新隆炫耀道:“小汪也到梦里来找我了。”

  “为什么它没来找我?”影山茂夫终于停下了筷子,委屈地抱怨:“我就知道它更喜欢你。”

  “哈哈哈......谁让你最喜欢的是北极熊。”灵幻新隆笑话他:“下次让它去找你。”


  吃过午饭以后,灵幻新隆躺回卧室的床上,在阳光下休憩。他已经太老了。那个十二岁躲雨的男孩,真的曾经是他吗?他早就忘了蹦跳的感觉了。舒展筋骨走动跑步,又是怎样的一种自由?这一生如此漫长又这般短暂,好像一切都被时光卷携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二十岁、三十岁、五十岁的他,会知道自己拥有这么奇妙的一生吗?
  他想起来十岁的影山。早知道就再和他多聊聊了,告诉男孩后来所有的奇景,告诉他人类已经可以自由地往来月球。飞行车和火箭队从来不会落伍,超人和怪兽的戏码过了一百年还在上演。有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成了大家揣摩已久又不知所踪的盖世英雄。从这里望出去,一片都是他幻想的未来。
  不过也没关系。头发花白的龙套就坐在他身边。影山茂夫什么都知道,这就够了。

 


  他也看见十二岁的灵幻新隆站在雨停后的水洼里,膝盖还摔着青青紫紫的伤痕。沉重的书包压在他细瘦的肩膀上,手里提着那把熟悉的透明伞。

  他抬头问道:长大和老去到底是什么感觉?


  

  梦。

  垂垂老矣的灵幻新隆坐在阳光里回答他,眼角的皱纹蔓延出长久的笑意:是梦一样的感觉。

  

  

  你这一生过得很好吗?

  是的。我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生而来的。

 


  这一生漫长又短暂,从来没有回头和停歇。在老去的时刻里他们每个人都在呼号倾颓的时光,可是无论如何他们好像只有短短的这几十年可以相守。灵幻新隆曾经想,是不是太残忍了?遇见一个人、认识一个人、信任一个人都需要那么漫长的时间,等真正属于彼此,就只剩屈指可数的光阴了。他这一生已经如此幸运还是犹嫌不足,那世上的其他人又要怎样面对最终的结局?

  然而他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好梦存在。他们穿行在彼此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在世上相遇,一次又一次在世上欢笑。时光被好梦悄悄叠成厚厚的一沓纸,所有不舍的回忆都在梦里无限重叠再演,他们在或熟悉或陌生的目光里参与了彼此的一生。一切的故事都不会奔向终点,一切的不舍都会在时光的缝隙里悄然重逢。

  那些到底是梦还是奇迹?灵幻新隆不知道。但是过往的记忆告诉他——他们还可以拥有无尽的时光。在无穷的好梦里,幸福终不会迎来尽头。


  
  午后的阳光一如既往倾泄在他身上,像一条暖被又像母亲温柔的摇篮。灵幻新隆看见光怪陆离的颜色闪烁在眼前,苍老的身体坠向深渊,也仿佛落向童年的蹦床。他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


  
  这一次的梦里,等着他的又是什么?

  晚樱、大海、雪山,是否还会有那条黄澄澄的柴犬?
  他还想……再抓住一些什么东西。

  ......Mob,mob。

  

  从影山茂夫十一岁到如今,从无尽的过去一直到如今,灵幻新隆像无数次、无数年那样,再次呼唤起他的名字。
  在狭小的相谈所内,在漫长的赛道终点,在烟火缭绕的炉前、轰鸣不休的火车上、波涛起伏的大海旁,在夕阳下,晨光中,一生里——每次呼唤起这个名字,他都会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


  

  Mob,你还会到我的梦里来吗?

  

  
  影山茂夫慢慢靠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们的手一样地虬节遍布,一样地历经沧桑。他的黑发已经全部银白,眼角眉梢再也找不出年轻的模样。灵幻新隆触到了他手上那枚温凉的银环,很多年前那个慌张羞赧的影山茂夫好像又撞进他的眼睛。
  影山漆黑的眸子覆上了灰白的阴翳,岁月的流逝始终不曾离开他们身旁。影山茂夫安静地看着他,灵幻新隆从他眼中看见了倒映的无数时光。两个苍老的人在此刻久长地依偎。

  会的,一定会的。影山茂夫再次无比认真地回答他。您可要等等我啊。

  

  好。灵幻新隆笑起来。

  

  他在光芒中闭上了眼睛。

 

 

 

 

 


  END

 

 

  谢谢你看到这里,祝你新年快乐!

  灵感大概来自庄生梦蝶和逆向时间线,伴随着灵能奇妙又现实的质感写下了这样的故事,尽力想展现他们逐渐明白爱与被爱的历程。原作结束在影山茂夫的十四岁和灵幻新隆的二十八岁,一百多章的故事轰轰烈烈,但放到一生的长度来看说不定也只是一个起点。于是想写一些很久以后的故事,而这大概就是我所能想到的他们最好的一生,幸福永远不会迎来尽头。


  很感谢参与这次活动的大家!所有人都想和他们一起高高兴兴过个好年。我的心情无以言表,实在言拙意赅,难以表达我的感激和欣喜之情。我笔力有限,朴拙的故事不足以回报大家的认真,但这也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了。我热忱地希望真情也可以奔流在你的身边,祝愿你也拥有自己最最向往的一生。

  

  比起您的风华,我更爱您的真心。

  再次感谢大家!恭贺新禧!


上一棒: @婪山不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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